户部尚书亲自端茶倒水送到阿四手中,无奈解释:“首先这并非全是人祸,人生的总是要比死得多,每年送出去的永远要比收回来的更多,官府手中握有的土地年年减少。而且得到土地的百姓一生中不免要遇到诸多事端,不免有要卖去土地救命的时候。再者,上下各级官员中难免有盘剥百姓之辈,这一点朝廷时时派出监察御史各地巡逻,可人心如此,治本艰难呐。”
不是她不努力,实在是她做不到啊。
期望天下官吏全部清廉爱民,这比移山填海、老虎吃素还要艰难。
阿四端起茶润喉,气鼓鼓地说:“你说的这些或许算得,但必不只是这般,你该诚实告诉我,不然我是不肯离开的。”
“四娘,给田是要收百姓税的,朝廷手中天地越少,说明朝廷能从百姓手中获得的田地越少。按照如今的土地数量推算,距离不能支撑给田,也不过是五十载。届时,自太祖起的给田便不得不改了。四娘想要给出的这些暂不能计数的五亩地,是不愿收税的。这会加快给田的结束,四娘可曾想过,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替代?”户部尚书深深叹气,脸上的皱纹一瞬间变得醒目,提醒阿四这是一个在宦海沉浮,比她精通户部事宜无数倍的老人。
阿四当然哑口无言,她咬着牙思索片刻,反客为主:“我不信你们没想过这方面的事,既然有所征兆,你们必然考虑过相应的解决方法。说来我听听先。”
户部尚书确不拿此时为难阿四,坐下慢慢说来:“这能有什么好法子呢?朝廷没钱不是一天两天了,没钱就要想法子筹钱,上一回闵大将军征战,便是陛下调用了内库补充国库缺漏。这几年里,内库已然成了国库另一个钱匣子,时有弥补。谁都知道这不是长久之道,于是就要想办法从其他地方补足,百姓处不必我说想来四娘也该知道百姓艰难,可不动百姓,又能动什么?”剩下的户部尚书没法说。
动官吏?朝廷就是官吏组成的,想要用左手打右手,如何也是下不了死手的。
动商贾?既然做不出如汉武帝一般的搜刮行径,便只能逐步抬高商税、取消外蕃人的免税……说句难听的,朝廷对外蕃商贾的财产觊觎从始至终都明明白白,少有外蕃人能把在大周赚到的钱带回母国去。而大周本土的商贩,近些年起来的多是背后有靠,与官吏毫无区别。终究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大周地大物博,产出的好东西和能产出的土地最后都流入到朝廷官员的口袋里,而皇帝是朝廷的头,也是官吏的头,本就是最大的“贪官”。
皇帝自己坐拥天下,是大皇帝,姬家是第一大家族。而属下们也分散出枝枝蔓蔓,发展出各地的土皇帝,占据土地、修葺巨宅、蓄养仆从……
说到底,这不是透明的监管制度可以改变的,而是整个社会制度和风气的大事。
只要皇帝在一天,人人都做梦想当皇帝,当不成天下之主,就想做一州之主、一县之主、一家之主。
所以,朝廷的钱不能缺,朝廷的钱一旦缺了,各地的土皇帝就要想一想龙椅,天下大乱也就近在眼前了。这钱想要来得快,必要从百姓下手,柿子挑软的捏。
阿四愈发沉默,扯扯嘴:“我明白了,若是再不能给田,之后就要收税钱了。”
户部尚书平静道:“历朝历代具有此劫,非一人所能改,而我只是河中一石,抵不住奔流江流。陛下心知四娘好意,不忍说穿,而我为人妾臣,不得不言,请四娘见谅。”
阿四沉默至极,茶碗落在案面,沉闷的声响。她一言不发地起身,拒绝了户部尚书的相送,抬脚走出官署。
垂珠和绣虎跟在阿四身后,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不知户部尚书说了些什么,叫阿四这般不痛快。两人不敢出言相问,跟着埋头走了半天,临近一处花丛,绣虎猛然响起前日里阿四的吩咐,抬头与阿四说道:“四娘前些日子问起的,在花园子里写诗的人找见了,四娘如何安排?”
阿四听了,嘴角弯出一抹笑痕:“那就叫来看看吧。”
小宫人被带到阿四面前,瞧着与阿四一般无二的年纪,个头比较起阿四稍矮些,行动有礼。
阿四见之便道:“你写在花园子里的诗我很喜欢,想来你和我该能聊上几句,抬起头来说话吧。”
“能得公主看重,是我的福分。”小宫人小心地抬眼瞥阿四。
阿四坐在亭中,忙活一天此时夕阳西下,昏黄的光透过树叶斑驳的映在阿四身上。阿四似有所感,抬头望天,说道:“今日的晚霞有些吝啬,不似平日晕红。”
小宫人敏锐察觉阿四的心绪,笑道:“太阳自然是普照大地的,公主所居丹阳阁得见晚霞的时辰与花园略有些差异,只是时候未至。”
阿四一笑:“那好,我们今天就在这儿多做一会儿,等一等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