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吧,这才是实话。”他终于笑出来,“你确实是这么想的。”
白牧楚一脚踩死油门,拐上新修好的通往县城的国道,往黑夜中狂飙而去。春季的冷雨砸在前窗玻璃上碎成波浪。
谢尔斐多像他们的妈妈啊,他控制不住地想,一具装着他们母亲的回音的空壳,为了寻找一个安身之所急不可待地委身于另一个男人。她的笑容都是被逼无奈的吗?伸向他的手都是别有用心的吗?脆弱都是精密设计的吗?
他们陷被速度压进靠背的软皮革里。发动机轰鸣的声音填满他的颅脑,从论坛到车身的震颤撕裂他发痛的心脏。谢尔斐的脸越来越白,眼泪滚落下来滴进她的围巾。她的身体僵硬地陷在靠背里,但仍一言不发,眼睛一直目视前方,仿佛想要看清毁灭出现在地平线上的那一刻。
这很好。谢尔斐和他学着活过,也会和他学着和死亡打个照面回来再向生活妥协。
白牧楚把车停到临近镇上的一片路边空地,差点撞进拉着卷帘门的店铺里。拉动手刹的时候他很用力,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光了。
“不许去。”他说,“你还不听话我们就再跑一圈。”这句话听上去很熟悉。大概像继父,或者他自己的父亲。他当然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在被海水吞没前他永远还拥有海面下可以立足的沙滩。
谢尔斐朝他看了一眼。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那一瞥中到底有多少是对他的失望,女孩已经飞快地拉开副驾的车门,跑下去,从车尾冲向主路。
那个瞬间他的心脏停止跳动,细胞停止呼吸。他也拉开门,安全带却让他手忙脚乱耽搁了很久。幸而这条冷僻的道路并未完全通车,此刻前后都还没有车灯亮起。谢尔斐还穿着长裙,她游进雨里时鱼尾般的下摆并没帮上什么忙。
白牧楚冲过雨幕,在路中间的隔离带前追上她,谢尔斐拼命推他想要挣脱,但还是被哥哥拦腰抱起。他粗暴地把满身浇湿的少女推回屋檐下,汽车和墙壁的夹缝间,用自己湿淋淋的身体堵死她的去路。
在盛怒之中他朝妹妹挥起一巴掌。但是谢尔斐躲都不躲,往外涌着泪水的眼睛死盯着他。他好像是头一回看清她的眼睛,温暖的蜜糖般棕色的眼睛,瞳孔却黑得没有边际。
“你打,”她咬回去一声抽噎说,“要是今天晚上你打不死我,开车也撞不死我,我就要去。”接着又加上一句,“有本事你就撕了我护照。”
他们真是兄妹,白牧楚想。他们的恨是一样的颜色,就连伤口也长在同样的地方。
他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为什么刚才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耳熟。因为将近十年前,他听母亲说过同样的话。“不许去外地。”梆硬的几个字砸得比她高将近一个头的儿子几乎眼前发黑。
沙滩被冲散了,他被海水没过头顶。白牧楚笑了。大笑把他塞满怒气的肺抽空,又填满冰冷的空气。
太好笑了,不是吗?他,白牧楚,才是空壳中装着最多他们可悲的老妈妈声音的那个孩子。
小时候有一次他真的以为自己将要被妈妈杀死。她把他抱起来放在五楼窗台上,抓着他的肩膀和脖子把他往外推。风很大,吹得他耳边嗡嗡响。他双手悬空乱抓,像幼鸟无力的翅膀。
“听不听话?”她在尖叫还是在哭喊,她的儿子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下次还敢不敢?”
他哭了吗,还是像妹妹现在这样只流泪而不肯退让?
他的狂笑持续了很长时间,止也止不住。一直等到他肋骨发痛笑不动了,或是终于觉得笑也极其无聊所以决定停止发疯,他才开口。
“行吧。你真要去就去吧。”
谢尔斐沉默地听着,眼泪和衣服里的雨水一起砸到地上。
白牧楚把口袋里妹妹的手机掏出来丢还给她,侧过身靠在车门上,留出可以容她走出去的路。他不再看她。
余光之中他见到妹妹的脚往外走了,裙摆和白皮靴上沾着泥。他会后悔的,或许从见不到谢尔斐的那一刻开始就会。他会永远在孤独中煎熬,因为他再也不可能像这样去爱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