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旺捂住流血的鼻子,心就慢慢地往下沉,他一下明白了,这事肯定与他妈有关,肯定是他妈起了不好的作用,才导致了叶叶的出走。他顾不上疼痛,也掺杂到了寻找叶叶的人群中。他突然看到了玉花,他想玉花肯定会给他说实话,就上去攀着玉花,让她说说事情的原委。玉花叹了一声,告诉他,她做了一件她一生都无法原谅的事。玉花说:“昨晚,我给你叫走叶叶后,你妈就开始骂大街了,你妈骂了一晚上大街,骂叶叶是狐狸精,小骚货,勾走了你的魂。她污蔑了叶叶,还污蔑奎叔一家,把最难听的话都骂过了。叶叶回到家里,让奎叔打了个半死,今早起来,就不知道叶叶到哪儿去了。你还不赶紧找去,磨蹭什么?
天旺一听,如五雷轰顶,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头皮子全麻了。又是他妈,又是他的妈呀!至此,他什么都明白了,难怪昨晚回到家里,他的爹妈谁也不吱声,装聋作哑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难怪刚才锁阳一走,他们就紧锁街门,不让他出来,原因都在这里。卑鄙、无耻!陡然间,在他的心里,对他的父母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憎恶感。他为他有这样的父母而感到难过,感到羞愧,感到耻辱!如果叶叶真的如锁阳所说的有个三长两短,他将会一辈子记恨他们——他的父母。叶叶,难道你……不!不会的!叶叶一定在,她一定会等着我的。天旺带着一种深深的恨,带着浓浓的爱,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呼唤:
“叶——叶——”
这一声,超过了所有人的喊叫,仿佛一声惊雷,炸响在了红沙窝村的上空。
他断定叶叶绝不会自寻短见的,肯定是找他时迷了路。他从昨晚的风向上看出,叶叶多半是顺风而下,被刮到了沙窝里去了。于是,他便朝戈壁大漠的方向寻去。
越过了茫茫戈壁,他朝戈壁喊:“叶——叶——”回答他的,是戈壁发出的回声。他穿过戈壁,来到大漠,面对大漠喊:“叶——叶——”回答他的,是大漠传给他的回声。他翻过了一座又一座的沙窝,穿过了一块又一块的戈壁滩,喊哑了嗓子,还是没有找到叶叶的影子。
难道叶叶真的会……他的心一下被拎了起来,他不敢细想,又不能不想。无论怎样,他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他心爱的叶叶,即使踏遍戈壁大漠,走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沙尘暴过后的大漠分外平静,沙梁梁上泛着一棱一棱的波纹,却了无痕迹,大漠,你能告诉我么,叶叶在哪里?他又翻过了一座沙丘,举目四望时,突然看到沙窝弯弯里有一点红,在满目的黄沙中,那红,就像一束燃烧的火苗,一下子将他的目光攫了去。他顾不了许多,一侧身,就从沙窝上滚了下去,一直滚到沙坡坡下,站起身来,朝那一束红色火苗直奔而去。来到跟前,才看清那是一块红色的头巾,那是头巾的一角,他抓住头巾就扯,一扯,扯出了一个小包袱,再一扯,便扯出了一只紧紧攥在头巾上的小手儿。他的血液顿时凝固了。
“叶叶?”
“叶——叶——呀!”
一声大喊。那声音,仿佛一把利剑,直刺云霄。顷刻之间,天像开了一个缺口,一股红霞从天中冲出,整个戈壁大漠像浸在了血泊中。
他用手拼命地刨,刨!刨开了沙子,抱出叶叶。叶叶的嘴里,耳朵里,都灌满了沙子。他把叶叶紧紧地搂在怀里,哭诉着,喊叫着:“叶叶,你醒醒,你醒醒,你睁眼看看,我是天旺……我是天旺呀。你不能走,我们不是说好了的,要一起走,一起走呀,为什么……你为什么一个人就走了?”然而,叶叶却永远也听不到他的喊叫了。
他用手绢轻轻地擦去了叶叶脸上、嘴里、眼睛里、耳朵中的沙子,他看到了她的脸上,有两道重重的鞭痕,沙子和着血水,早已结成了一道道血痂,他便轻轻地,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那鞭痕,泪就一颗一颗地滴到了叶叶的脸上。
沙尘暴!可恶的沙尘暴,你为什么不将那些害人虫卷走,偏偏卷了我的叶叶?黄沙!可恶的黄沙,你为什么不将那个胡说八道的算命先生掩埋了,却偏偏掩埋了人世间的善良与美好?他诅咒大漠,诅咒沙尘暴,是它们,夺走了他的叶叶。
他忍不住,又一阵野狼般地嚎叫了起来,骂着自己,打着自己:“叶叶呀,叶叶,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我,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
老奎家的街门前,人越聚越多了。找叶叶的人都来了,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叶叶的消息没有一点儿。
老奎一直木木地,圪蹴在门垮垮儿旁,他由不得抬头看了看天,天就忽然开了一个血口子,血就从那口子里淌了下来,于是,村舍、田野、人畜,都被染得血红血红。
人们都感到很日怪,这天咋啦?咋这么日怪!
一阵惊奇过后,那血光渐渐地散去了,太阳便透过云层,弱弱地照在地上,地上就显得一片惨白。
老奎就一直那么圪蹴着,从早上一直圪蹴到了下午,不吃也不喝,连从圪蹴的姿势也没有变。他的目光只盯着某一点,呆痴而散乱,仿佛失去了知觉,那孽障样子,让人不忍看,看了就心酸。大家似乎都意识到了那种可怕的结果,有人想给老奎宽宽心,便安慰说:“支书,你放宽心吧,叶叶不会出什么问题的。”老奎像是没有听见,如木头人儿一般,眼珠儿都不动一下,安慰的人反倒止不住悄悄地流下了泪。
“来了!”有人悄悄说了一声。
众人都扭头去看,唯独老奎仍圪蹴着,没有起身,也没有抬头看。
天旺平托着叶叶,叶叶的长发飘散着,几乎垂到地上。天旺面如死灰,两个眼球仿佛要从眼眶中爆了出来,双腿像挂着一条沉重的锁链,步履蹒跚地向前走了来。
老奎这才要站起身来。老奎站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有人就扶着他,他才站了起来。
人们为天旺让开了一条路。
天旺无语,也无泪,将叶叶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老奎的面前,然后,脱下自己的上衣,盖在了叶叶的身上。
叶叶妈一见女儿,一声长哭还没有回声,就昏死了过去。村里的妇女们就将她抬进了屋子里去守护。
老奎仍无语,也无泪,木呆呆地看了女儿一眼,木呆呆地看着老伴儿昏死了过去,突然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大叫一声,甩开胳膊,啪!啪!接连给了天旺两个耳光。立刻,一股殷红的血从天旺的嘴里流了下来。老奎这才骂道:“杂种狗日的,你们,终于把她害死了,你们这下该满意了吧!”骂着,猛地从新疆三爷手里夺过铁锨,倒过锨头,高高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