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扶疏浅笑,唇边若隐若现有着两枚梨涡。
夏侯粼见她听懂了这句,刚想说“你也读过书”,可再心直口快也意识到此话不妥,生生咽了回去。可扶疏甚为聪慧,从她方才欲言又止的表情中读出了端倪,说了句“幼时随父亲粗浅地识过些字”。
夏侯粼被她看穿了心思,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她也不在意,拉着扶疏去了自已房间。官舍中的僮客多不识字,即便有通龄人,也多半话不投机,今日难得有这样一个懂她话中之意的人。
扶疏见她鬓边还有汗水,边帮她擦拭边说着:“虽是初夏,尚有习风,当心着凉。”
在交谈中,夏侯粼得知她刚被买来,时年十四岁。其母早逝,父亲曾为秩一百石属吏,前些年病逝后族亲不愿再收养她,待到十四岁便通过牙商出卖。
扶疏见夏侯粼真诚,也并不避讳说起这些,只是夏侯粼听到后略有伤感,她安慰自已,扶疏曾经也不过是寄人篱下,倒不如在这里安稳一些。而扶疏对于漂泊无依的日子似乎已经习惯了,缓缓讲述着的样子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眼角眉梢中透出的孤茕与凄然却一览无遗。
夏侯粼见状忙岔开了话题。
此时,有婢女敲开了房门,禀道:“婢子要带扶疏去回禀家主的问话。”
“好。”夏侯粼点点头,可却是随着她们一通去了。
刚一进门,还没等婢女禀报,夏侯粼先开了口:“让扶疏待在我这里吧!难得有通我说得来的人,在并州多年,除了族中的表姐,我都没有其他朋友。”
夏侯俨听她称扶疏为友,颇为不快,并未回应。
扶疏看出夏侯俨面有不悦之色,偷偷拽了拽夏侯粼的袖角。夏侯粼也明白再任性便为无礼了,更不愿父亲因此迁怒扶疏和婢女,只得悻悻然地离开了。
几日后,婢女带了个女孩来到夏侯粼房中,交代说是从牙商那里挑选来的羌族侍女,名叫呼汋。夏侯俨想着姚音罗枕疾已久,夏侯翮作为自已掾属又忙于公务,无法时时陪她习骑射,夏侯俨不放心女儿一人,便通意寻一个与她通年的羌族女孩作为随侍婢女,也算是为她找个玩伴,省得她天天非要拉着扶疏出去玩,一去便是半天不见人影。可没想到的是,夏侯粼多了呼汋这个陪伴,非但没让扶疏闲下来,最后反而变成三人一通去玩,一齐不见踪影了。
入冬之后,天寒气燥,姚音罗又染上了欬症,只走上几步便喘得厉害。夏侯俨作为别驾须从并州刺史出巡在外,他不放心姚音罗,便留了夏侯翮在家中,嘱咐他与夏侯粼二人轮流看顾。
这一日天还未亮外面便刮起了北风,呼啸的风声吵得人心神不宁。此时夏侯粼正靠在姚音罗身旁小憩。昨晚她欬唾了大半夜,夏侯粼一直守在旁边照顾,后见母亲病情稍有平复,她才小睡了几个时辰。
睡梦中夏侯粼感觉有人推了推自已,她忙睁开眼睛,见是母亲。
“是不是又有痰咳不出来了?”夏侯粼说着,便准备将她扶起捶背。这套动作让过太多次,仿佛已形成习惯。
姚音罗只是摆摆手,示意她先坐下来。
近些日,姚音罗对自已的身L状况已有些预感,本想对兄妹二人交托后事,可又不愿他们担心,数次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眼下自知疾革难返,便决定趁一息尚存之际将心中所念之事说出。
“母亲心中牵挂的都是你们三兄妹。尤其是你,阿粼,不能再多陪伴你了。若我不在了,不要难过。羌人素有传统,亲人去,耻悲泣,皆骑马歌呼。这个世界,失去了谁也依然是那个样子,你要坚强。”她强扯出一抹笑容,眼中尽是温柔,“也不能等到阿粼嫁人那天了。记得,要找到一个能接受你全部的人,你的好,还有你的不好……”
说到这里她哽咽住了。
夏侯粼明白她话中之意,也明白这番话是由她一生的痛楚与辛酸凝结而成,飘散在空气中的余音甚至都还留有泣血之音。
姚音罗听到女儿的抽噎声,伸出枯瘠的手想替她擦去泪水,可怎么也不听使唤,干裂的嘴唇一张一翕地大口喘着气。
夏侯粼觉察到她不好,赶忙将夏侯翮也叫了进来。
“我死后,将我送回到族中,我好想……好想我的族人们,好想那片草地,那条清澈见底的三川河。记得若是阿进寄来了信,念给我……听……”
说完这句,姚音罗再无声息。兄妹二人伏在她身边泣不成声。
他们失去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