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去年全国大赛后的每个早上,自己都会出门锻炼。路线是固定的,几分几秒经过哪家店铺,什么时间段什么配速,心里都记得清清楚楚。只在极偶尔的时刻,站台跌倒和错过来球的画面浮现眼前,失控感和挫败感突然降临。他会深呼吸,在原有的基础上再加一圈。太阳缓缓升上天空,夏日的街道闪烁着耀眼的白光。」
「『失去的冠军,夺回来就好了。』他说。」
敲下结尾最后一行字,早川按ctrl+s保存文档,把初稿发送给野原部长,然后合上笔记本,把脸贴在显示屏背面。冰凉的温度刺激着面颊,好让整个人平静下来。
做这套动作时,她的脑子几乎是空白的。既无终于写完的兴奋,也无创作一天的疲倦,整个人似乎还漂浮在幸村的目光中。他眼底波涛如利刃,在她的身体上轻柔划过。而她随之起伏,仰卧在刀刃上,试图躲开一些创伤。
无数个面对他的瞬间,她差一点就说出来了——只差一点,如果不是那辆公交车突然到站,如果不是下一个接受采访的仁王突然出现在民宿走廊,如果不是白鸟前辈突然打电话让她带瓶酱油回去,她就全说出来了。
关于她的故事可以有很多种版本,它们的开头通常是这样的:早川家有两个女儿,长女明理,小女明羽,相差四岁,看上去明理比明羽更有出息。
她是跟在姐姐屁股后面长大的,读一样的幼儿园,一样的国小,一样的兴趣班。所有老师看到她,第一句是,怎么长得和明理一模一样,第二句便是,你说你和你姐姐哪个聪明呀?
她很小就会奶声奶气地说,姐姐聪明。母亲也说,大的能干就够了,以后跟着她爸学医,小的不妨娇惯一点,安安耽耽留在身边,干什么都可以。
做妹妹的需要懂什么呢,什么也不用懂。小时候有人带着回家,洗完头有人给吹头发,卧室弄乱了有人整理。姐姐在房间里背诗,“此中有深意”,她隔着一扇门在外头大喊,“就不告诉你”。
那时她们还没搬到仁王家隔壁,老房子进门的玄关处用铅笔画着浅浅的印子,是她和姐姐的身高。起先保持着平稳的差距,后来突然拉开一大截。升入国小五年级,姐姐的个头飞快往上窜,把她远远地甩在后面。
记得姐姐作为学生代表出席小学毕业典礼,早上起床对着镜子认真打扮了一小时,两人在校门口分别,姐姐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问她自己漂不漂亮。她傻乎乎地说,漂亮,继而后知后觉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算漂亮。”
转眼姐姐考入立海,才读国一,却已经能辅导她写作文。她记得那个经典的开头,先是洋洋洒洒一大段景物描写,池塘、嫩草、柳树、黄莺,“然后来个拟人,”姐姐说,“我们把春天吵醒了。”
她懒洋洋地不想写,只跟腔:“春天把我们打了一顿。”
姐姐又说,你记得,写冬天可以用比喻,“冬天就像一个冰箱。”
她眼睛一转:“我们是冰箱里的猪肉。”
母亲捧着烤箱里端出来的饼干路过,跟了一句:“我看你们食品安全堪忧。”
姐姐参加了文学社,姐姐留在了学生会,姐姐又考了第一名,姐姐好像喜欢上了谁,姐姐有了很多烦恼,脸上偶尔冒出痘痘,早上起来冲进浴室洗刘海,碰见她进来刷牙,会问她怎么才能防止睡觉的时候刘海变油。
“那还不简单——在床头装一个油烟机。”她吐掉嘴里的泡泡,匆匆跑出门去,避免被姐姐追着打。
畅意的日子一个连着一个,饧化在一起像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她迷迷糊糊地读上去,到了考国中的时候,忽然进入青春叛逆期,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姐姐所在的立海,“不想被老师比来比去了,我要自由发展!”
家里人都随她。所有的期望都压在姐姐身上,她才读高一,看起来就已经前途无量。总是考第一名,开家长会的时候父母找班主任了解情况,后者直说她保持水准就能上东大;学数学竞赛,代表神奈川县拿奖;做了学生会干事,有望顺着部长,变成学生会主席。姐姐学会了化妆,也学会了拿散粉给刘海吸油,几根头发的问题再也不会困扰她。父亲绝不会在餐桌上提起什么久光的女儿、山崎的儿子、院长的千金,或是某个从未听闻的表兄弟,他嘴里只有明理,好女儿,你最给爸爸争气。
姐姐是爸爸的心肝,她是爸爸的冻疮。新学校没人认得她,遥远的姐姐再也不能给她压力。早川明羽什么都干,上课边听边忘,一只手记笔记,一只手伸出去让同学给她涂指甲油;下课了就直奔街机厅,打到排名第一,转头看见同班男生打架,大着胆子拉上朋友去看;平时靠小聪明读书,每个期末都是女娲补天,晚上睡觉也要把书放在枕头下,自我安慰这是渗透作用,第二天在考场上能写多少写多少。
如果……如果该是什么样的果子呢?该是淡青色的晶莹多汁的果子,像荔枝而没有核,甜里面带着点辛酸,仿佛-冷柜里拿出来的葡萄冰。如果……如果当时没有发生那件事,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将就着直升高中部,将就着读个还可以的大学,水平不够就先去打工,便利店或者书店店员,然后忙里偷闲读个短大。不论如何,有姐姐照顾着,总不至于混得太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