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冬天的傍晚,外头下着雨,隔着窗户都能感到凌冽的寒意。她站在办公室,面前班主任铁青着一张脸,让她找家长来和她谈。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她把短信发给姐姐手机上,拜托她下了课过来一趟。
从立海大到镰仓三中要乘一趟公交、走一段路,预计耗时四十分钟。她不着急,拖了把凳子坐在窗边慢慢地等,偶尔还和班主任开玩笑,叫她别气了,“生气要长皱纹的,不就作业没交嘛,我一份作业不值您一条皱纹啦。”
过了一小时,姐姐还没到。她打电话过去,那边嘟嘟嘟一阵,就是不接。班主任铁了心陪她等,从五点等到六点,等到外头的路灯噼啪一声亮起,刺耳的铃声将她从昏昏欲睡中惊醒。
“喂——”她接起姐姐的电话,“好慢呀,到了吗?”
那头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低沉,克制,说手机的主人出了车祸,目前已经送到藤泽市立医院。“我们拨打了她手机的紧急联系人,请问您是家属吗?”
“是的,”她腾一下站起来,坐了太久,双腿又痛又麻,仿佛不是自己的,“我是她妹妹。”
吃了一个“如果”,再剥几个“如果”:譬如说,那天姐姐抢救过来了,可能落下一点后遗症,但命是攥在自己手上了;譬如说,那天她们见到了姐姐最后一面;譬如说,处理遗物时,她们没有发现姐姐的精神科就诊记录和双相障碍认定结果……
没有证据表明姐姐是自杀,也没有证据表明这是纯粹的意外;如果这是意外,没有证据表明此事与她有关,也没有证据表明她可以撇清关系。毕竟,那条短信是她发的,毕竟,她在国中时已经给姐姐带来了不少麻烦。早川来不及对父母组织语言,一切便接踵而至:死亡通知、报纸讣告、遗体火化……在繁忙的葬礼中,她似乎被所有人遗忘了。大家忙着做决定,忙着建议别人,忘了姐姐,也忘了她。
新学年,老师统计升学意向,她在表格空白处很郑重地填下:立海大附属高等部。同桌凑过来,惊讶于她怎么突然报了外校,早川把表格一折二、二折四,准备带回去给家长签字:“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呗。”
日子不用数,兀自往前去了。她落下了太多东西要补:数学、英语、历史、物理……作为知名私立学校,立海大对外校生的要求很高,她又没有任何体育特长可以加分,只能硬着头皮读,把姐姐的课本拿过来,对着笔记一点一点看。
她记得父母在楼下吵架,她在楼上写题,三更半夜下楼去,站在客厅一端,抬头望见电视柜上的全家福,四个人的,没舍得换。在她和那张照片所代表的遥远过去之间,隔着马鞍棕和暗金菊色的地砖,隔着早些年买的欧式沙发,拖鞋,半满的垃圾桶,散落的报纸……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她不能够奔过去。姐姐已经不在了,早川不能够近她的身。
然而姐姐又无处不在:院子里亲手栽下的花,玄关处的身高记录,客厅里没摘下的全家福,厨房里她买回来的调料盒,早川柜子里的书,《被仰望的与被遗忘的》、《邻人之妻》、《饱食穷民》、《妻子们的思秋期》……她高二时已经做到宣传部部长,一度想在校园周刊上开辟新栏目,于是买了许多非虚构的书回来看。
就算她们搬了家,在父亲沉默的餐桌训话中,姐姐也从不缺席。生活碎成了玻璃屑,每一道光都折射出姐姐。
「姣好的容貌、发达的运动细胞、良好的人际关系,岁时当上学生会主席,和学校里最受欢迎的男生谈恋爱,高中毕业前夕保送东京大学……」
那本书告诉她,“是您的愿望呼唤着命运,而并非命运选择了您。”彼时凝视着手机屏幕上的句子,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如果不能起死回生,至少可以修改记忆。早川明羽,早川明理,相差无几的名字,逐渐重合的命运轨迹……如果说失去姐姐,就像“失去一半的自己”,那么成为女主角之后,她将代替姐姐活下去。
而在此之前,无论游戏的规则如何苛刻,既然她还无力改变,既然她还需要这些,“那就全部抓住——或者努力全部抓住好了。”
她就是这么想的。
搁在桌边的手机突然震动,亮起的屏幕显示着来电人的姓名,是仁王雅治。早川眼皮微微抬起,复又合上。她还沉浸在那种脱力感中,并不是很想接他电话。
铃声停下,一分钟后,再度锲而不舍地响起。
“干嘛啊,”她挂了电话,切到le界面,打字回复他,“刚才在写稿。”
“下楼。”对面的消息言简意赅,“不然你会后悔的。”
“仁王雅治,”夏末的夜晚已有一丝凉意,早川在睡裙外面披了条外套,躲开父母,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男生站在拐角处等她,“如果你现在不说清楚为什么把我叫下来,你也会后悔的。”
“好严肃啊——”仁王递给她一罐可乐,“你是不是写了一天稿?”
“是啊,从早上八点开始,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她犹豫片刻,心中快速闪过“卡路里好像很高啊”“但是我也没吃晚饭”“算了算了也是难得”几个念头,然后拉开拉环。
砰的一声,泡沫急速涌出,淌了她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