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仪听这话就有气:你说不偏袒,这话还不是偏袒之意?
刚要插言质问,却听和洽又把话圆了回去:“然人情难保,或因一时之私而发悖逆之言,亦未可知,故需双方对质以验其实。大王维护检举者,虽出于恩泽仁爱之心,却使是非不明曲直难分,只恐群臣见疑有失人望。”
他这番话说两头的理,并非一味偏袒,曹操没法不答,便道:“孤不让双方对质,正是要求个两全,既要毛玠明言其过,又要保检举者无碍。”曹操心里有数,先前徐奕罢官、崔琰自尽,丁仪已有些不得人心,真要是两方对质,借着舆论之威这官司都可能打翻了。
“天下事有得有失,并无两全。”和洽往前凑了几步,“若毛玠果有谤主之罪,当肆之市朝;若无此意,告发者诬陷大臣以误主听,也当严惩。二者不加检核,糊涂审理人心难服,臣窃不安矣!”
“不可!”曹操让他挤对得有点儿挂火了,“朝廷方立干戈未息,安可使同殿之人两相攻劾?昔晋之狐射姑刺阳处父于朝,此当为君之诫也!”
和洽又凑两步,已到了纱帘边,抬手一指丁仪:“大王何必引经据典,是非曲直乃是公理,何不直言有回护此人之意?”丁仪脸都白了,不知他要干什么,孔桂也摸不清风向。
曹操完全没料到他把话挑明,又羞又怒,把棋盒一摔道:“不错!正礼乃故人之子,又颇有才略忠于寡人,私之有何不可?”
和洽直挺挺往地下一跪:“大王所言有理,臣无不心服。但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大王。”
“说!”曹操已不胜其烦。
和洽突然压低声音,抬起头直视曹操,和颜悦色缓缓道:“大王宠信乃臣子之荣耀,有所回护也属情理,无可厚非。不过您既能回护一介晚生,为何不能回护辅保您二十多年的老臣呢?”
“呃……”曹操无言以对啦!
是啊,辛辛苦苦给你卖命二十年的人你不偏爱,却偏爱一个晚生后进,合乎人情吗?其实曹操并不糊涂,他对毛玠的态度与对崔琰不一样,崔琰再有功毕竟是袁氏降臣,毛玠却是自兖州起家之际就相随驱驰的。也正因如此,他才不能忍受毛玠因为崔琰而发他的牢骚,这不是讪谤不讪谤的问题,而是君恩私交谁重要的问题。平心而论曹操也知丁仪的话有水分,但他就是要跟毛玠赌这口气。他也根本没想像对待崔琰那样把毛玠置于死地,只要毛玠能向他认个错,顶多罢几天官,过一段时日就官复原职风平浪静了。萧何尚且下过狱,毛玠又有何不可?不就是认个错么?
可曹操想得容易,毛玠却不能认。万一像崔琰一样怎么办?何况这牵扯立储问题,他后面还有个五官将呢!
毛玠越不认,曹操越赌气,君臣就杠上了,但这都是摆不上桌面的话。现在和洽排除公义只论私情,应该不应该适当回护毛玠呢?曹操不禁回想毛玠二十年的功劳,出谋划策选拔官员自不用说,当年毛玠一句“奉天子以令不臣”宛若惊雷,始开曹氏王霸之业,单这一条还不够吗?当初曹操也曾宠信毛玠,看中他耿介的品质,称赞他是“国之司直,我之周昌”。现今毛玠倒够个周昌,反倒是曹某人够不上汉高祖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公理私情都摆着,何必再赌这口气呢?曹操瞅着和洽这张丑脸,苦笑道:“你呀!只要一开口总能把孤问得无话可说……孤确实不宜有偏有向,赦免毛玠吧。”
“大王圣明!”桓阶一声高呼。孔桂不禁白他一眼——嘿!竟拍在我前面了。
丁仪却插言道:“毛玠讪谤确实无误,臣愿与之对质。”去不去放一边,这态度他得硬,若不然糊里糊涂放人,他岂不成了诬告?
“算了吧……”曹操苦笑道,“人可以放,但妄论朝政诋毁庙堂,此罪不能不治,打发他回家吧。”
丁仪无言再对,其实从他立场看,能不能把毛玠整死已无所谓,反正毛玠已下过狱了,以后也不可能对选官之事指手画脚,以此撼动曹丕拥护者的目的已经达到。
孔桂更没的说,他与毛玠无冤无仇,仅是想在关键时刻上对船,反正整治崔琰、毛玠之时他跟着擂鼓助威了,现在勉强也算个“曹植党”,以后前程无忧就行了,至于毛玠怎么样根本无所谓,故而连呼“大王仁爱”。在他看来登上临淄侯这条船绝对安全!
桓阶赶紧凑过来:“狱中非久居之地,望主公速发赦令,臣这便去办!”他一刻都不想再耽误。
曹操无奈,随手写了道赦令,和、桓二人千恩万谢携手而出。桓阶可真服了和洽。和洽来前桓阶已苦劝半日,所言无非毛玠如何忠诚、如何有功、如何有威望,担保他不会讪谤之类的话,皆是公的一面,全然没提到私情。而和洽三两句就引到私意,不否认偏爱袒护有何不对,一步步把曹操引进陷阱。最后这一句轻飘飘的话便把泰山撼动了——是啊,有的事越是认死理公事公办越麻烦,反而人情更能动容。
这结果桓阶、和洽、钟繇已很满意了,以毛玠的威望罢官能罢多久?最多一年半载就满天云雾散了……
可事实却不是这样!当毛玠从大理寺狱中出来时已心灰意冷,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含辛茹苦二十余年,耿介忠直任劳任怨,换来的怎是这样的厄运和羞辱?连句牢骚都发不得,满腔激愤向谁去诉?这位老臣如行尸走肉般回到家,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睁着两眼往榻上一躺……没三天工夫,活活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