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桂正在院外与亲兵聊天,忽听里面连呼救命,还以为有刺客。众人一拥而入,却见曹操瘫坐堂屋廊下,正倚着门框打盹——原来是呓语。
孔桂松口气,轻声呼唤:“大王,您怎在这儿睡?留神作病。”
曹操渐睁迷离睡眼,才知南柯一梦;此梦好生可怖,吓得他遍体生津汗流浃背,厚厚的裘氅都湿了,黏糊糊裹在身上甚是难受;哆哆嗦嗦解开绒绳,裘衣陡然落地,身上透汗蒸腾而出,立时凉爽许多,依旧倚着门框闭目喘息。
孔桂等人面面相觑——醒了还是没醒?按理说该过去搀,但皆知大王“梦中好杀人”,严峻殷鉴不远,谁敢往前凑?
曹操喘息半晌才稳住心绪,颤巍巍而起:“奉孝……哦不,桂儿过来搀我。”
“诺。”孔桂这才敢上前,哪知还没碰到他手臂,悄然刮来阵凉风。曹操身子忽然定住了,他目光诡异地斜了一下、嘴角极不自然地向左歪了歪,随即晃悠悠倒在尘埃之中……
其鸣亦哀
董昭再度劝进又遭拒绝,反被派往许都向天子报捷。谁人不知大权皆在曹氏之手?这纯粹是个走形式的差事,他没耽搁几日便从许都归来。但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就只这天的工夫,洛阳已发生不少莫名其妙的变化。
诸部兵马将近八万,原本好好地屯驻在都亭,怎料曹操发下一令尽数迁移,如今都迁到洛阳城以南。董昭一头雾水回来复命,险些找不着军队,糊里糊涂在连营里转了好几圈才寻到中军大寨,而且曹操还不在,中军一应事务皆由曹真、夏侯尚暂时代理。问起移军缘由,曹真说是大王在军中无聊,到洛阳城里散心勾起旧事回忆,故而搬至城里暂住,随行官员也进城理事,命三军在城外拱卫。
董昭当年曾随天子东归,对故都再熟悉不过,洛阳几乎就是一座废城,平白无故住到那里面做什么?况且以曹操的身份,若暂住洛阳势必下榻旧皇宫,这太容易遭人诟病了。那边还向天子报捷呢,这边却住进皇室宫殿,完全不合道理!董昭连连追问,但曹真他们也不知内情——众将已三天没见到大王了。
董昭差事在身不敢耽搁,赶紧出营进城,却又遭守门士兵盘查。原来守城兵卒已换成虎豹士,官员进出一律要有公文凭据,至于诸部将领一律不得进城滋扰。董昭这次是复命,也没请得什么天子诏书,硬是被挡了驾,耐着性子解释半天,多亏遇见个相熟的将佐,这才容他进了城。
来到杨安殿一看——更热闹!随军官员和幕府掾属都搬进来了。这座大殿当年就是为应付朝会在南宫遗址上盖的,除了空旷的正殿,连配房都没几间。魏廷官员一股脑儿迁进来,还带着大量公文书籍,根本容纳不下;院里都支起帐篷,几位参与军机的重要幕僚住在殿里,白天一起批阅公文,晚上一块打地铺,根本不成体统!
董昭左望右望,才见长史陈矫正坐在角落里,旁边的书简堆得跟小山似的,忙凑过去一把拉住:“究竟出了何事?”
陈矫眼中闪过一丝焦急,却稍纵即逝,只道:“也没什么,大王身体不佳,想在城里住几日。”
董昭何等精明,一听便知病势不轻,但陈矫不肯明告,想必已得主上之命不得外传,便单刀直入道:“陈公既晦而不言,我只问一句话,可否容我见大王一面?”
陈矫有些为难,想了想道:“大王与王后、诸夫人在北宫后殿,我若无急务也见不到。你既要请见,我可以试着请奏,不过大王能否见你可就说不准了。”
董昭连连作揖:“这便承情。”
其实陈矫只去了一刻工夫,但满心焦虑的董昭却似等了一年。事情倒还顺利,大王听说他请见立刻就准允,还派来个小寺人,专门引他进去。
因为昔年天子东归无处安歇,北宫曾略加修复,但也仅是勉强能居住,宫墙依旧破烂乌黑,复道青砖都挖走补城墙了,露着下面的光土地,多年无人打理已生满杂草。董昭步步紧随寺人,经两次侍卫盘查,直至通过一道只剩门柱的仪门,这才到北宫正殿前。
此处原本是汉家帝王起居所在,如今却凄凉败落,渐成鸟雀野虫栖息之所,墙根的荒草足有半人高。董昭也无暇顾及许多,连忙提袍上殿,但见空旷的殿内一排杌凳坐着四人——夏侯惇、许褚、孔桂、典满。四人都满面苍白、神情委顿,看来这两天他们一直守候在此,算是最心腹的护卫,已经很疲乏了。
夏侯惇脸色尤为难看,见董昭到此,只略一点头:“大王在后殿休息,你去吧。”董昭也没客气,疾奔后面而去。
皇家大殿皆坐北朝南,设有御座、屏风,如今这些都没了,后室之门就暴露在外,只是挂了一道黑色幔帐遮蔽室内情形。到这里董昭便不敢再唐突了,提高声音禀奏:“臣谏议大夫董昭告见。”话音刚落布幔掀起,卞王后携环夫人、宋姬等女眷走出来,董昭忙大礼参见,她们却无心理睬,只顾掩面而泣。
动手掀幔帐的并非宦官,而是一位个子不高、花白头发的士人。董昭一见也赶紧施礼——此人乃国舅卞秉。
卞秉阴沉着
脸道:“进来吧。说话轻声些,大王刚醒转。”董昭低眉而入,才见里面情形。后殿并不甚大,却点了六只炭盆,比外面暖和许多;曹操仰面躺在榻上,瞧不清气色;李珰之正跪在榻边为他诊疗。
这时曹操开了口:“公仁来了,寡人有话对他说,快扶我起身。”那声音有气无力甚是微弱,而且口齿似乎还不太清楚。
说是起身,但此时曹操已不可能离榻,他左半边身子完全瘫痪。李珰之与卞秉一个抱腰、一个塞靠背,这才勉强使他坐起来。董昭早揣摩到他病势不轻,但抬眼观瞧仍禁不住心头一颤——曹操头缠幅巾,脸上白得没一丝血色,最为骇人的是他眼睛极不自然地向左乜斜着,左边嘴角也近乎扭曲地向下耷拉!
“大王!您、您……”董昭扑倒在地,泪水簌簌而下——从建安二十一年称王起,日蚀干旱、瘟疫肆虐、严才叛乱、许都叛乱、乌丸叛乱、宛城叛乱、汉中兵败、水淹七军、魏讽作乱,四年间无一件好事。如今总算风平浪静拨云见日了,大王却病重至此。老天何故如此作弄人啊!
卞秉忙劝:“董公莫泣,大王见你如此心里更难受。”李珰之毕竟只是一介医官,不敢旁听他们说话,悄悄退了出去。
曹操虽口眼歪斜不能动弹,神志却还清楚,故作轻松道:“寡人这般模样,把你吓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