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虽口眼歪斜不能动弹,神志却还清楚,故作轻松道:“寡人这般模样,把你吓坏了吧?”
董昭强拭泪水,跪爬到他身前:“臣若不能面君,心内终不得安。”
“唉……寡人快不行了。”
董昭亲眼见到此强横一世之人说自己“不行了”,简直有些身在梦中的感觉,忙叩头道:“天路维艰,真人多难,大王福祚非寻常人可比。此不过小恙,用心调养一定会好的。”
“不必再说宽心话,寡人心里有数……”曹操本就气息艰难,嘴唇又并不拢,说话模糊不清,“这次连李珰之都没把握,恐怕熬不了几天了。”
卞秉见他讲话实在艰难,索性代为讲述——原来前日曹操在城内忽然中风,孔桂唤他不醒慌了手脚,只得派人快马回营召来李珰之和夏侯惇等几位重臣。李珰之几针下去,人是醒了,却已口眼歪斜半身瘫痪,再探脉象更是可怖,乃大限将至之兆!大驾在外,兵马屯聚,太子又不在,此事若传扬开来必军心骚动,况且营中尚有江东使者,绝不能将病情泄露。在夏侯惇、陈矫建议下,曹操强打精神传令,命众后妃、官员一律迁至城内,对外封锁消息;诸部兵马一律迁至城边落寨,由中军诸将代为管辖;又册封孙权为骠骑将军、领荆州牧,晋南昌侯,命其使者梁寓速携印绶回江东复命。都安排完毕,曹操昏昏沉沉晕厥,被侍卫抬进北宫。
董昭听得心惊肉跳,仓皇道:“今大驾在外军心仰望,病势固然能隐瞒一时,可若有一差二错又该如何决断?”他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很清楚——您想好后事了吗?
曹操慢吞吞道:“昨晚已派人回转许都,召太子前来……孙权那边早晚瞒不住,孤今晨已派张辽率部出屯陈郡以防不测,不过现今他与刘备反目,应该不敢此时发难……”他只说了几句,口水便顺着嘴角滴下来,卞秉赶忙为他擦拭;他缓口气又道,“西凉近来有异动,迁徙的胡人与豪族不睦,所幸曹洪、张郃他们在,应该不会出大乱。至于此间屯驻的兵马……唉!大战方歇众心疲惫,初春之际各地粮食也没筹好,不便将他们遣散。我现在这样子,也没法率他们回河北,只能维持现状……倘若寡人熬不到丕儿赶来,恐怕要劳烦诸公安抚军心了……我曹魏以北方之大敌吴蜀偏僻之地,积威日久必成大业;若孙、刘尚有能臣勇将,未得朝夕而定,切记——东守合肥、西据陈仓,中固襄樊,此三邑不破,便可立于不败之地。”看来曹操思忖良久,不但对后事有所准备,而且对日后天下大势揣摩得也很清楚。
事既至此董昭也无可奈何,只能说好话:“大王不必忧虑,国有贤臣、军有勇将,一切都会好的。”
曹操挣扎着摇摇头:“智者千虑,总有一失。你素来心思缜密,替寡人想想,还有何不妥。”
董昭低头凝思,突然想起一桩要紧事:“有句话本非臣下该讲,但大王既然相问,臣敢不进言?”
“说。”
“鄢陵侯乃大王爱子,骁勇善战颇有雄心,如今尚在长安驻守,倘若……倘若……”董昭终是不敢挑明——倘若你一死,你那二儿子不服兄长,在长安拥兵自重,甚至提兵前来夺位,那可怎么办?
家事常比国事更难,曹操如此精明,却始终拿捏不好与几个儿子的关系,千算万算还是失了一招。曹彰的隐患其实他自己造就的,听董昭提起,心中甚是伤痛,纵然有些爱惜曹彰之勇,为了保全大局也只能割舍:“速速派人去长安宣命,叫彰儿将兵权移交杜袭,也到洛阳来待命。”
董昭反复思量仍觉不妥:“臣冒死妄言。若太子能火速赶来自是最好,若事有差失,不如……”他跪爬两步,把嘴伏到曹操耳边悄悄把那应急之策说了。
“嗯,还是你想得周到。”曹操点头应允,“那你就回许都吧。”
卞秉在旁听得诧异——董昭刚从许都回来,为何又奔许都?但这是他俩隐蔽之言,也不敢插嘴询问。
一切都安排妥了,曹操似是心力交瘁,艰难叹息一声,望着满面关切的董昭,不免心生怜意:“公仁,寡人对不住你啊……”
董昭愣住了,赶紧强笑道:“臣得遇明主乃平生之幸,大王何出此言?”其实他心里明白曹操的意思——荀彧、毛玠皆死,程昱告老隐退,论资历如今没人能与董昭比,可他至今无缘公卿,不过是无甚权力的谏议大夫,而且常在许都远离魏廷,曹操待他确实薄了点儿。
“并非寡人故意薄待你,实有难言之隐。”曹操叹息道,“你的功劳我全记得,结好张杨助我逢迎天子、河内之战单骑入城说降敌将、远征幽州时修漕运粮、协助寡人称公称王……你的苦楚我也清楚,一次次力主劝进,旁人不理解,反落得谄谀之名……其实天下人行天下事,欲使世道乱者总要搅动乾坤,欲使世道安者也总要拥立一强主,方能统驭吏民、早熄狼烟……你并非谄媚之人,而是急功近利,欲使天下早日一统……”曹操肯定了董昭的作为,但这也等于进一步肯定自己。
董昭被他戳中伤心处,眼泪又涌上来,斗胆握住他手:“大王别说了,臣明白您苦衷。”
曹操却偏偏要挣扎着把话说完:“我没用你为列卿,一者是无奈世情风语,二来也是看你精于保养身体强健,想留着你给后世效力。你一定保重,将来好好辅佐孤的儿孙……”
“臣明白,臣全都明白……”董昭咬破嘴唇,却还是止不住眼泪滑落。卞秉只得再三劝慰。
“走吧。”曹操已泪光盈盈,“天下无不散筵席,许都的事就托付你了。”
董昭踉跄起身,擦着眼泪退至门边,却忍不住再望曹操一眼。他明白这就是最后一面,从此生死相隔,于是撩袍跪倒:“容臣再向大王见上一礼。”说罢纳头便拜。三个头重重磕罢,略一起身却又再度跪倒——他连起连拜,竟给曹操施了个三跪九叩大礼,即便抱拳拱手,“臣辞别万岁!”这一声“万岁”无比响亮,却又无比沉重。曹操今生无缘至尊,就把这私下的呼唤当做最后的安慰吧……
董昭拭泪而去,曹操也大伤精神,倚在那里出神良久,才慢吞吞道:“阿秉,你还在身边吗?寡人怎瞧不见你?”
卞秉苦笑:“大王眼睛偏向那边,又怎看得到我?”
“嘿嘿……”曹操竟自嘲地笑了两声。
卞秉忙绕到左边伺候:“唉!大王对我偏见一辈子了,我也早就习以为常。”这虽是玩笑话,却透着埋怨——卞秉是国舅,又是曹营元勋,可至今仍居小小的别部司马,爵位也甚低。曹操有鉴于汉室因外戚而衰,故意压制卞家,他空负才智难以施展,如今也将将六十岁了,这辈子还有何指望?但不忿归不忿,终究曹操是他姐丈,他嘴上虽埋怨,伺候得却很殷勤,不住地为其按摩。
曹操愧然望着舅爷,却发觉他袖中有突兀之物:“你揣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