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妃不自觉地定神看明珠,堂兄果然是见老了。再反观自己,早过了四十,眼角唇际的细纹无论如何掩饰保养,依旧每天见长见深。岁月匆匆,他们年华不再,但事实上,皇帝也老了。
“再过几年,皇上也要五十岁。”惠妃脸上不再有方才的不耐烦,叹了口气,将心一沉,“可这些日子他对我好,我竟不自觉地以为回到了从前,心想着是不是真的能够从头再来。”
明珠却道:“娘娘与皇上和好如初,并不是坏事,老臣只是担心您因此蒙蔽了双眼,耽误了大阿哥的前程,更耽误了您自己。”
惠妃忽然变得眼神犀利,直直地盯着明珠说道:“若非儿子争气,我早就因为你们被皇上抛弃了,我怎好为了一己私欲耽误他的前程?”
明珠不以为意,冷漠地说着:“那就请娘娘千万小心,更仔细看清楚——皇上对您的好,是真心的,还是绵里藏针?”
“我记下了。”惠妃但觉心寒。
“娘娘,新势力的崛起,必然象征着旧派的消亡。”明珠满面正色,竟有几分悲壮,字字沉重地说,“老臣猜想便是几年内,索额图或是我,必有一人落马。皇上为培养新的足以支撑朝政的势力,一定会为他们披荆斩棘、开山铺路。若不幸是臣,还请娘娘保重,大阿哥保重。”
“何至于此?之前皇上也没有将你怎么样。”惠妃听得心惊胆战。
“之前皇上是激进冲动了,或是想试一试水。此一时,彼一时,再有一次,臣就无法和您这样说话了。”明珠看淡了这一切,叮嘱惠妃,“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大阿哥,留得青山在。”
惠妃心内已是五味杂陈,和明珠分开时,一路回自己的屋子都呆呆地不说话。可后来经人提醒,这样子难免叫皇上生疑,她才缓过神情。这里地方就那么大,难保他们相见不被皇上知道。虽然知道了也不要紧,他们本就一向有往来,可不管未来如何、眼下如何,惠妃只有兢兢业业做到最好,明珠之后不管遭遇什么境遇,她才能保存一份生的希望。
而让她想起来就会在心中打战的事,是这次南巡时常见皇帝与永和宫诸子在一起说话,皇帝言谈之间流露出的神情,让她意识到皇帝对于六阿哥的死至今耿耿于怀,那一份不经意的哀愁和恨意,总是触动她心内最怯弱的地方。惠妃今日没有对明珠说的话,是她担心皇帝总有一天还是要为六阿哥报仇。
这也是多年来,明明有千百种法子让永和宫消失,却始终无人敢动手的缘故。乌雅氏在,虽然碍手碍脚;可她若不在,别的人也别想存在了。
而明珠的预言,很快实现了一部分。圣驾返回姑苏,驻跸苏州织造府,当天夜里和贵人就去了皇帝身边,之后一连数日都没再回到佟妃身边,一直不被眷顾的小贵人,终于得蒙圣恩。
女眷们聚在太后屋子里时,太后则笑悠悠地说:“和贵人得宠并不是坏事,江南水美人美,这一路多少官员巴望着把家里年轻漂亮的女子往龙榻上送?皇上身边留着密贵人,那些人就会有念想,和贵人去了才好。瞧这架势,皇上是不会带新人回去,这样你们回去了也不会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你们没用。和贵人终归是名正言顺的,又年轻漂亮,早该这样了。”
太后如此态度,底下的人还敢说什么?至于随扈的皇子们,更管不得皇帝这些事。相反,那些官员没有在皇帝这里走通门道,但皇帝也没有太过冷漠无情,而是先后指了两位汉家女子给大阿哥和三阿哥。自然这事不会太张扬,可随驾行从的人里头,大多知道直郡王和诚郡王会带新人回京。
不日,圣驾返京。离了江南之后,偶尔会走旱路,和贵人便少了些日子陪在皇帝身边,难得回到佟妃这里。佟妃和旁人看着她,明明地位已是今非昔比的人,举手投足仍旧是从前的模样。女眷们私下里都说,这才刚开始,皇帝再宠上她一两年,一定会变。
但至少回京的日子里,和贵人言笑依旧,而佟妃一直担心她储秀宫出第二个平妃那样的人,从前对瓜尔佳氏就有戒心,如今她得了宠,更加多了几分防备,可眼看着她依旧那样恬静可爱,渐渐也松懈了。
好在和贵人没有让她失望,姐妹俩一路相安回到京城。而一进宫,乾清宫里就只见德妃的身影,和贵人也没见什么不高兴,乐呵呵地就跟着佟妃回储秀宫去。
皇帝此番回京,直接进了紫禁城。从前总要在南苑等处徘徊几日,这次或许是因侍奉太后同行,亲自将太后送入宁寿宫后,竟直接带着德妃回了乾清宫。但旁人或许以为帝妃俩在乾清宫温存,可岚琪却是来给皇帝收拾东西的。玄烨一向节俭,此番带出去的东西几乎原样带了回来,都是他用惯的,轻易不愿舍弃。
岚琪和玄烨连话都没说上几句,皇帝就一头扎进书房里。外头大臣领牌子觐见,来来往往不见停歇,而她将皇帝的寝殿布置安排好,本想过去说几句话,在窗口就听见外头唱报某某大臣到,只能将梁公公喊来问:“这要见到几时?”
梁公公亦是一身旅途疲倦,无奈地笑着:“这都排到晚膳前了,娘娘您怎么打算?在这儿等着万岁爷,还是先回永和宫去?”
岚琪看梁总管眼窝子一圈发青,必然是累着了,而刚才见到玄烨,也差不多这般模样,太后更是累得话都懒得说,这会儿工夫一定早就睡下了。可皇帝这里却紧跟着连番见大臣,岚琪心里很不踏实,皱眉思量后,吩咐梁总管:“这一位见好了,外头的先不要领进来,你和其他随扈的人都歇着去,宫里早就预备伺候的人了,不必你们在跟前。皇上那儿我有话去说,大臣们自然有人去应付。”
但转念一想,忙又问:“太子呢?来过了吗?”
梁公公尴尬地应答:“太子爷已经请示过要见皇上,万岁爷说再等一等,与太子左不过是说家事,积下的国事更要紧。让奴才原话传给太子,太子便回毓庆宫去了,说是随时等万岁爷传召。”
梁总管早青出于蓝,说话何其小心谨慎,那一句“左不过是家事”时面上的纠结,让岚琪知道太子此刻的心情,不免叹息:“罢了,你们顶着吧,我这儿先回去了。他就是这个毛病,该能改了不成?就是都小心一些身体,且不说万岁,你要是身子顶不住,好歹像你师父似的,调教几个可靠的帮着才是。”
“奴才记下了。娘娘请回吧。”梁公公往边上站。岚琪回眸望了几眼寝殿,一切齐备妥当,多少安心几分,这才不徐不疾地出了乾清宫,老远就瞧见有太监引着大臣过来,便赶紧坐上轿子走了。
才五月中下旬,坐轿子回来已闷得一身汗。环春没有跟着娘娘去,而是在家打点阿哥们的东西。十三、十四阿哥已经照皇上的话去书房。只听见娘娘进门就抱怨:“真是做老子的一刻不停,儿子也没有歇口气的时间。”
听见这样的话,环春便知主子心情不怎么好,拿了扇子来给娘娘驱热。岚琪自己拿过轻摇,问了些琐事,知道公主们都去宁寿宫了。环春笑道:“娘娘屋子里一贯不用冰的,公主们夏天都不爱在您跟前,您知道的。”
岚琪笑道:“别又缠着太后想什么古灵精怪的事,你打发人去传句话。”
环春应诺,出去一会儿工夫就折回来,神秘兮兮地说:“娘娘要不要去两位阿哥屋子里瞧瞧,带回来好些东西呢,都是拿封条封了口的,大概怕奴婢或其他人擅自动了,好些上头是写着给娘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