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普金斯回来又坐到沙发上了,累得腰都弯了下来。他打开公事包的拉链,然后交给亨利上校一份三页长的文件,上面还附着一张深色的复制品。“你看看这个。”
帕格读第一页时带着怀疑,然后转入惊异——这时,火车的轮子正徐缓地发出咔噔咔噔的声音。他把文件一页一页地看完之后,就望望霍普金斯,又望望总统,不想先开口。拿在他手里的是陆军情报方面得到的一份惊人的德国作战命令的摘要,是德国陆军里一批反纳粹的陆军军官有意偷偷塞给美国驻柏楚大使馆的一个职员的。帕格对这个人很熟悉,但是他完全没料到这个人会起传递情报的作用。弗兰克楚-罗斯福说:“你认为是真的吗?”
“哦,先生,从第一页那个影印的东西来看,倒确实和我见到过的德国军事文件很相象。标题很象,字体、分段等等都很象。”
“内容呢?”
“如果是真的话,那么,总统先生,这可是在情报方面一个难以置信的突破。”
总统笑了笑,疲惫地表现出对一个下级人员的天真想法的宽容。“如果这两个字是语言里最难解的字眼。”霍普金斯沙哑地说:“在你看来,这内容象是真的吗?”
“我说不上,先生。我对俄国地理没那么熟悉。”
“咱们陆军方面的人觉得它似真似假,”霍普金斯说。“上校,干吗会有人伪造象这样一个令人大吃一惊的文件——一份完整的入侵苏联的作战命令,包括那么大量的细节?”
帕格思考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哦,先生,也许是希望用这方法来刺激苏联,让它动员起来,从而挑起两个战场的战争。那样的话,德国军队也许会推翻或杀掉希特勒。另外,也可能是德国情报人员故意玩的一个花招,来试探咱们和俄国人究竟接近到什么程度。种种可能性都有。”
“麻烦就在这里,”总统打了个哈欠说。“咱们的驻俄大使要求我们务必不要把它转达给俄国人。他说,莫斯科已经到处是这类东西。俄国人认定这些都是从英国情报方面来的,为了在斯大楚和希特勒之间制造麻烦,以便把德国人从英国背上转移开。”总统吃力地咳了差不多一分钟。他朝椅背上仰了仰,喘过一口气来,从车窗里望着火车正在经过的一个小镇上的街灯。忽然,他的样子显得厌烦了。
哈利-霍普金斯朝前弯了弯身子,把酒杯在双手之间平衡着。“目前存在着一个要不要把这个文件交给这里驻华盛顿的俄国大使的问题,帕格,有什么看法吗?”
帕格犹豫了。这样一个政治性问题超出了他所能掌握的范围。罗斯福总统带着些不耐烦的神情说:“帕格,说呀。”
“我赞成交给他。”
“为什么?”霍普金斯说。
“交给他有什么可损失的,先生?假若是真的话,在咱们和俄国佬的关系上就大大赢得一分。如果是假的话,那又能怎么样?反正他们不会比现在更不信任咱们。”
哈利-霍普金斯脸上的疲惫紧张在一副温暖和蔼的笑容中消失了。“我认为这是个十分精明的回答,”他说。“因为这也正是我对自己所说的。”他把文件从帕格手里拿了过来,又放回公事包里,拉上拉链。
“鲟鱼和鸡蛋做好了吗?”弗兰克楚-罗斯福说“我已经等不及啦。”
“总统先生,我看一下去。”霍普金斯马上站了起来。帕格在那狭窄的床位上躺了一个来小时,辗转不能成寐。车厢里一下热得叫他出汗,一下又冷得可以结冰,他怎么拨弄那个调节器也不中用。最后他索性让它冷下去了,因为他在冷空气里睡得还比较好一些。火车缓慢、匀称的运动也开始催他入睡。
梆,梆。“先生,总统想找您谈谈。您要穿件浴衣吧,先生?总统嘱咐说,不必穿整齐了,就到他房间去。”
“谢谢。我有浴衣。”帕格瑟缩地从他冰冷的房间来到总统这间过暖的寝室。弗兰克楚-罗斯福那张著名的大下巴的脸、那副夹鼻眼镜和那杆轻快自如的烟嘴,衬着一条蓝色睡裤、一件沾上咖啡斑点的灰运动衫和累垮了的庞大身材,看上去十分奇特。总统稀薄的头发是蓬乱的,他的眼睛是朦胧的。把他的特有风格和总统的尊严剥掉之后,他就和许多躺在床上的老人一个样:羸弱、衰颓而且忧郁。寝室里有一股药味。这景象使维克多-亨利感到十分不安,因为总统看来是那样虚弱,那样病容满面,那样无足轻重。同时,也因为罗斯福只比他大上七八岁,可是看来已经老态龙钟了。蓝色的毯子上面堆了一叠文件。他正用铅笔在手里拿着的一张上批着什么。
“帕格,我打扰你的美梦了吧?”
“一点也没有,先生。”
“坐一会儿,老伙计。”总统用两个指头把眼镜摘了下来,使劲按摩一下他的眼睛。随着火车在一道颠簸不平的铁轨上咔噔作响,床畔的几只瓶子也碰得叮当乱响。“哎呀,我眼睛真疼。”他说。“你眼睛疼吗?什么办法也不灵。每逢这个鼻窦炎一发作,眼睛总是疼得更厉害。”他把文件夹起来,撂在毯子上。“帕格,我曾经答应自己要做一件事——要是能找到时间的话——那就是,把仅仅一天之内送到我这里处理的事务写成一份备忘录。随便挑哪一天,任何二十四小时中间,你看了会大吃一惊。”他在文件上轻轻拍了拍。“那会成为对历史的一个很有价值的间接阐明,你说会不?就拿今天晚上我所处理的这个烂摊子来说。看来维希法国将要和希特勒订全面的联盟。是用停止供应他们粮食、把他们活活饿死进行威胁呢?——这是英国人的建议;还是向他们提供更多的粮食,笼络他们去顶住希特勒呢?——这是咱们大使的想法。可是当咱们向法国人提供更多粮食的时候,德国人就干脆吞下更多的法国人自己生产的粮食。你看怎么办好?再看这个。”他拿起一份夹起的文件。“日本外长正在跟希特勒会晤。这你从报上已经看到了。他们想搞些什么名堂?咱们是把亚洲舰队从马尼拉调到新加坡,使他们在入侵法属和荷属东印度之前有所顾忌呢?——这是英国人的想法;还是为了慎重起见,干脆把太平洋舰队全撤回来,撤到西海岸?——这是海军作战部长所想做的。我倒想顺便听听你对这个问题的意见。另外,还有个一触即发的问题——亚速尔群岛。咱们要不要在希特勒入侵葡萄牙夺取它们之前先下手拿过来?或者,咱们要是先下手会不会反而迫使希特勒入侵葡萄牙?”
总统继续轻轻弹着其他文件,就好象它们是肉铺或杂货店里的帐单似的。“啊,对了,选拔兵役法案。这方面情况很糟。这是史汀生打来的报告。国会原来授权的法案在几个月内就要满期了。现在又得为这个开始一场新的立法斗争。可是紧接着租借法案这个战役,国会不会再有心情来延长征兵的期限了。如果他们不延长,军事上咱们就将处于无能为力的状态——这是摩根韬的看法。财政部想迫使我去冻结德国、意大利在美国所有的投资,但是国务院不同意,咱们在他们两国的投资数额是他们在咱们这里的四倍——又是摩根韬。英国人同意把他们在这里的投资全部卖掉,把他们手里所有的美元给我们,摩根韬已经告诉国会他们要这样做,可是如今英国人又裹足不前了。这类事情还有的是。老伙计,这只是一天工作中间的一部分。一个历史学家一定会对这样的横断面感到兴趣,会不?我曾叫人查了一下威尔逊和楚肯的档案,他们从来也没有处理过这么多事务。我终归有一天要把这份备忘录写出来。”
罗斯福咳得很厉害,时间很长。他闭上眼睛,蜷缩一下,一只手放在背后。在东摇西晃的火车里,这个姿势使他失去平衡,庞大的身子眼看要象只倾斜了的木桶似的翻倒了。维克多-亨利赶快奔过去扶稳了他的肩头,可是总统长而有力的胳膊抵住了床边。“谢谢,帕格,这列火车每小时原定不应超过三十五英里。他们在一点点加快呢。”他搓了搓背。“我一咳嗽,就刀扎似的疼。可是麦克因台大夫告诉我说准是伤了筋,也就是说,不是胸膜炎。眼下我实在不能得一场胸膜炎。我最好再吃点那个咳嗽药。请你递给我那把汤匙和那个装着红药的瓶子。谢谢你,老伙计。”总统吃了一汤匙药,作了个鬼脸。象所有夜总会里模仿的那样把他的大脑袋朝一边歪去。罗斯福用他那双充血的眼睛锐利地盯了海军上校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