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们这些人有没有想到这个?”总统拿起一本横格黄纸拍纸簿,一面说,一面用粗黑的铅笔描绘起来。“这个念头还是我在一九一七年研究加利波利的报告时想到的。我把它送到舰船局,包括草图等等,从此没有得到回音。我还是说,它是有用的,尽管直到刚才,我才再把它想起来。你瞧,帕格。”
这图画的是一只长方形的平底船,船中央蹲着的兵士们头上,有一个弓起的架子,上面有一台飞机引擎,转动着罩子罩着的巨大螺旋桨。“我知道有一个稳定的问题,那么重的东西那么高,但是如果船的横梁足够宽,而且用铝的话——你瞧这种船,能够直接开上沙滩,帕格,穿过沼泽,哪儿都行。水下的障碍变得毫无意义了。”总统微笑着得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然后在下面草草写上:罗斯福——一九四一年八月七日“奥古斯塔号”巡洋舰上,会见丘吉尔途中。“给你。不要象舰船局那样把它埋没了!研究研究它。也许这不过是瞎想,然而——啊哟!你要不要出去见见太阳,它总算从那个舷窗里进来了!”
总统戴上白帽子,双手按着桌子,用几乎是类人猿那样的力量把自己撑起来,挪动着,平稳地移到了轮椅里。维克多-亨利打开了一扇通往有阳光的甲板的门。罗斯福轻捷地转动自己的轮椅,越过了盖在舱门门槛上的灰漆长木板。“啊!这有多舒畅啊!温暖的阳光和海洋的空气。这正是医生所要求的。拉我一把,帕格。”总统坐进了一张蓝皮的躺椅,正好在甲板建筑挡住风的一个角落。他们向后看着长长的灰色大炮,看着微微俯仰着的巡洋舰舰尾飞溅的浪花。“我还是要说,你在造船厂或者海军船坞里绝对找不到制造这些登陆舰艇的地方,帕格。需要建造商船,还需要建造护航驱逐舰、航空母舰。你只能利用你能找到的随便什么工厂——内河的——几百家小工厂。”罗斯福总统抬起头,望着大海。“你知道吗?这个纲领对小企业也许是上帝的恩赐。为了它,国会给了我们各种各样的麻烦。这倒是一个真正的念头。钱到了许多州的小工厂里——”总统点了支烟,灵巧地用手围住火柴挡风。
“很好。让我看看你对那个陆军文件的评语,帕格。你亲自把它写下来,今天就给我。”
“好的,总统先生。”
“现在我对那个登陆舰艇的问题十分有兴趣。可是我不愿意让你陷在这里面。等到胜利纲领一完成,就把你从作战计划处调出来,送你到海上去。你已经超过时间了。”
维克多-亨利看到自己已经赢得了罗斯福的好感,也看到目前正是有利时机。他说“好吧,总统先生,长期以来我就盼望着当一条战列舰的副舰长。”
“副舰长?你不认为你能够担任舰长?”
亨利内心明白自己的一辈子也许就靠下面的一两句话,就极力不使自己在脸上或声音中表露感情,接口说:“我认为我能够,先生。”
“好吧,你已经让没有报酬的任务耽搁在岸上了。总司令应该对这情况说句公道话。我们就让你指挥一条战列舰吧。”
总统说得很轻松。但是他那有教养的说话口气,他那斜着脑袋的自满神气,他那两臂扶着椅子的庄严气派,以及对亨利上校的微笑,表现出他对自己权力的享受和赏赐恩典的满足。
“谢谢您,总统先生。”
“现在,帕格,你在司令室里能找到文书长塔雷。请你把他叫来好吗?”
维克多-亨利已被最后的话题搞得晕头转向,他回到总统的房间,打断了马歇尔将军、金海军中将、斯塔克海军中将和华特生将军四个人的闲谈。他们都穿着漂亮的制服,舒适地坐在长沙发和圈椅里,四个年老威严的脑袋都转过来看他。金海军中将还疑惑地瞪了他一眼。帕格抑制自己不跑,很快地穿过房间,走了出去。
显然,就是为了这次不满一个小时的谈话,弗兰克楚-罗斯福才把维克多-亨利召到“奥古斯塔号”上来的。此后在开往纽芬兰的一路上,这位海军上校除了远处看见以外,再也没有见到总统。
帕格不想再去探测总统的意图。罗斯福召见他的时候,他并不觉得洋洋得意;现在总统把他完全忘了,他也不觉得难堪。他也并没有幻想自己在总统的眼里有很高的地位,或者幻想他所说的和所做的能够影响历史的进程。总统还使用别的一些不知名的人物,其中有几个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任务,还都是秘密。他自己就知道有一个海军陆战队的上校,在日本、中国和印度执行总统的使命;还有一个年老的俄勒冈木材商,他父亲的朋友,这个人的专业是收买南美洲的稀有战略物资,以免落到德国人手里。帕格把自己算进这类小人物里边,把总统对他的使用看作是偶然的冲动。罗斯福喜欢他,因为他机警,肯干,而且不乱说话。纳粹和苏联要签订条约,被他恰巧猜中,使人们更相信他真的聪明。何况还有罗斯福说的那句奇怪的话:“你说的话我理解。”
但是,总统答应把一条战列舰交给他指挥,还是使维克多-亨利睡不着觉。他的同班同学只有两个指挥战列舰。他跑到司令部去查海军年鉴,估计一下可能性。当然,新造的军舰——象“北卡罗来纳”级或“印第安纳”级的巨型战列舰——是轮不到他的。他会得到一艘现代化的老舰。胜利纲领呈缴的限期不到一个月了。他查着记录,发现一两个月内“加利福尼亚号”或者“西弗吉尼亚号”上就有空缺。对于维克多-亨利上校说来,这真是件挠头的事情,他在海军里干了三十年,还要查阅战列舰的名单,去猜测哪一艘快要归他指挥!
他想把自己的得意压下去。亨利钦佩总统,有时候他几乎爱上了这个勇敢的瘸子,爱上了他那高兴的微笑和无限的工作热忱。可是他并不了解罗斯福或者信任罗斯福,而且他也根本没有象哈利-霍普金斯那类人对这个人物的那种无限忠诚。在亲热愉快的贵族气派外表后面,显现着一个难以说明的严酷的性格:有远见,意志坚决,是一个顽强的坏蛋,除了自己的家庭,什么人都不在他眼里,也许连自己的家庭也不在他眼里。有可能罗斯福还会记得要给他一艘战列舰指挥。也同样可能什么新的工作挤掉了这句话,最后忘掉。罗斯福使维克多-亨利明白了一个伟人是怎么回事;这位海军上校好几次想起了圣经里面给人的教训,土罐子应该离铁锅远一些。
在纽芬兰,一片灰色的宁静笼罩着四周荒漠的阿根夏湾,美国军舰正碇泊在这里,等待着温斯顿-丘吉尔到来。雾霭把一切都染成了灰色:灰色的海水,灰色的天空,灰色的空气,和带着点儿绿色的灰色山丘。这些巨大的漆成灰色的军
舰——这些在二十世纪闯进这片印第安人土地的钢铁怪物——在雾中浮动,仿佛一个预示未来的丑恶幻影。在这些军舰上,水手们和军官们在哨子声和广播喇叭声中干着他们的日常工作。但是在这些军舰的日常闹声之外,原始的静寂依然沉重地压着阿根夏湾。
九点钟,三艘灰色的驱逐舰出现了,后面跟着一艘画着蛇皮一样彩色圈圈斑斑伪装的战列舰。这就是英国皇家海军的“威尔士亲王号”;它是在场的最大军舰,它的大炮打中过德国的战列舰“俾斯麦号”它在“奥古斯塔号”旁边驶过时,甲板上的铜管乐队打破了寂静,奏起星条旗永不落来。奏毕“奥古斯塔号”后甲板上的乐队演奏起天佑吾王。
帕格-亨利站在总统附近,在第一号炮塔的帆布篷下面,与海陆军将领和重要文职人员如艾弗里尔-哈里曼和萨姆纳-威尔斯等在一起。从不到五百码远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丘吉尔,他穿了一身可笑的蓝衣服,夹着一支长雪茄挥手。总统则穿着一身整洁的棕衣服,叉开腿一动不动地站着,比所有的人都高;他一只手拿着帽子按在胸口,另一只手抓着他儿子的胳膊。他的儿子是一个海军航空队军官,和他长得十分象。罗斯福粉红色的宽脸上,显出自觉的庄严表情。
在这个伟大的时刻,帕格-亨利的思想却毫无诗意。舰船局的专家们止在争论伪装的花样。有的喜欢英国人的这种热带斑纹,有的赞成普通的灰色,或者蓝色的横条。帕格在雾中先看见了这艘色彩斑驳的战列舰,然后才发现在它前头一英里的单色驱逐舰。他准备把这点写成报告。
天佑吾王奏完了。总统的脸色松弛了。“真的!我从来没有听见我的祖国这是为了你演奏得那么好过。”他周围的人都对总统开的玩笑有礼貌地笑起来。罗斯福自己也笑了。水手长哨子的尖叫,解散了巡洋舰甲板上的礼节性检阅。
美国民歌,与英国国歌天佑吾王曲调相同。
金海军中将招呼帕格。“坐我的快艇到‘威尔士亲王号’上去,向哈利-霍普金斯先生报到。总统要在丘吉尔来访之前先和他谈谈,所以要赶快。”
“是,长官。”
维克多-亨利坐上金的快艇,经过几百码平静的水面,从“奥古斯塔号”到“威尔士亲王号”等于从美国到了英国,从和平到了战争。这是一个惊人的飞跃。金的漂亮旗舰和经过风暴打击的英国军舰相比,简直属于另外一个世界。这艘英国军舰的舷梯已被海水浸蚀,伪装油漆已经脱落,甚至几门主炮也锈痕斑斑。帕格看见甲板排水孔里有烟头和废纸,不禁吃了一惊,尽管一群群水手正在起劲地擦洗。在上层建筑物上,到处都焊着粗钢板的补片——这是给“俾斯麦号”排炮打伤后贴的橡皮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