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张柬骑马来到一个谷底,他忽然发现,前边山溪的小桥上,仰面躺着一个和尚。
那是一座独木桥,一根长长的、圆圆的木头,横在湍急的溪流上。浪花翻飞,水沫四溅,胆小的人走在上面都会眼晕,经常有人从上面失足滑落。然而,那个和尚却仰面朝天,躺在独木桥正中央,居然还悠闲地跷着二郎腿!那逸然自得的神态,活像是躺在天下最舒服的卧榻上,沉醉在美妙的梦乡。身下流水潺潺,当空白云悠然,他就这样随随便便仰卧在山水之间,犹如融进了天地之中,一切都是如此的完美和谐,自在自然。
更令张柬之感到奇异的是,他似乎与这个和尚有着某种渊源,好像在许久许久以前,他就认识他似的。可是,他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不管是新州还是长安,都从未与他相遇。
他正感到不可思议,对面山坡上传来一阵吟唱声:
霞光神仙府,紫云道人家。
叶落清风扫,夜临有月华。
是方定道长。自然,横卧在独木桥的和尚也阻住了他的道。
方定道长说道:“和尚,这里不是你的僧房,更不是你的禅床,快快起来。”
和尚开口说道:“丈室容纳三千界,大千世界一禅床。你且说,此独木桥在大千世界之内,还是在大千世界之外?”
据《维摩诘经》记载,与佛陀同一时期的维摩诘居士,他的卧室只有一丈见方,然而千百万人进入其中,不见其拥挤。他坐在禅床上,身体不动不摇,却能以神通之力,将三千大千世界像泥丸一样置于掌心,哪怕是无量遥远的他方世界,亦能将之挪移过来,展现在众人面前。
方定道长虽然不曾参禅,但道家亦有“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河山”的境界,他分明感受到了和尚话语里蕴藏着的凛冽禅机。
他一边走上独木桥,一边说道:“和尚,你别看道士我身轻体瘦,可是我心中藏有太极、两仪、四象、八卦,胸中装着海上三仙山、神州七十二洞天。我一脚踏上去,管教你身瘪体裂,心碎胆破。”
和尚纹丝不动,徐徐说道:“你有太极、洞天,我心胸之中岂无日月星辰、山河大地?你能分得开日月星辰么?能踏得碎山河大地么?”
和尚与道士斗得不亦乐乎,张柬之听得意趣盎然。山中风云多变幻。风起于青草丛中,云生于泉水之畔。一阵风吹,一阵云飞,淅淅沥沥的小雨便飘落下来。张柬之说道:“两位,下雨啦,快到那边避一避吧。”
于是,张柬之打头,两位异人跟随他来到山崖下一个自然凹进去的洞窟里。细雨迷蒙,山野朦胧,于是洞窟内外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又统一和谐的世界。如同和尚与道士,机锋相斗,又心意相通。
洞窟里天然形成了一张石桌,不知何时,有闲情逸趣者在上面刻画上了纵纵横横的棋盘纹路。方定道长无不惋惜地说:“可惜,没有棋子。不然,便可以上演道士战和尚的好戏了。”
早有古人说道:自从混沌初开,人类启蒙,圣人便立了三教。太上老君创立了道教,佛祖释迦牟尼开创了佛教,孔老夫子的门庭形成了儒教。儒教太呆板,佛教很枯燥,唯有道教长生不老,羽化登仙,最洒脱。果真,道士生活,梅妻鹤子、棋伴琴友;而和尚,青灯古卷,木鱼古佛,终日盘腿枯坐。所以,若论棋艺,道士自然要高出许多。谁知,那和尚却说:“盘上无棋,而心中有棋,请教道兄高着。”
“这……”道士没想到和尚竟然能下盲棋,而他从未尝试过,不禁有些手足无措。善解人意的张柬之及时送上了一些折断的树枝与小石子。黝黑的枯树枝和晶莹的石英石,与人工打磨的黑白棋子相比,也别有一番雅致。
方寸棋盘乾坤大,黑白双色风雷急。方定道长轻轻地捏起一颗白子(古代围棋以执白子为先),点在了小目上。由此,道长的白棋猛捞实地,和尚的黑子取了外势。
道士看看自己遥遥领先的实空,得意道:“肥边易得,瘦肚难求。和尚,看来,你不谙此道啊!”
和尚当即不让,说:“且说,如何是此道?”
道士知道他说棋也在说禅,便也借棋论道:“小尖守角,连三扩边,又一路互通,即是此道。如同我道家炼形归气,炼气归神,外服丹药,便可身轻体健,长生不老。”方定道长银髯飘飘,俨然不老之仙。
胖和尚呵呵一笑,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棋无常规,道无常法。道士,你只知闭门求活,不能当机取势冲关,其后自有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