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徽轻轻嗤了声,淡道:“她能有什么要紧事,无非是着急生皇嗣,看不惯宫里那些莺莺燕燕,以及不满楚王妃手伸太长。深宫妇人争宠的手段,以后这些事你回绝了就是,不必转告我。”
“是。”管家应诺,摇头叹了口气,“官家也真是,年纪轻轻,春秋鼎盛,后宫佳丽也不少,为何就生不出孩子呢?莫非真如坊间编撰,是当年南逃路上,伤了身体?”
谢徽正在屏风后打理衣领,在自己家里,他没有穿繁复的衣袍,而是换了身青灰色素纹袍。他手指修长,连拉领子的动作都显得有条不紊,优雅从容,似乎没留意到管家的话。唯独在暗光里吐气的青猊兽知道,谢徽垂下睫毛,冰冷而无声地笑了下。
他和楚王夫妇做了多少亏心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兴许,是恩将仇报,犯了天怒,遭报应了呢。
谢徽终于将衣袖整理妥帖,缓步走出屏风。他侧坐在榻上,抿了口姜茶,问:“家里呢?”
管家支吾了一声,似乎拿不准该不该说:“宅子里也一切如常……”
“说。”
管家想起谢徽的手段,不由打了个寒战。他们这位谢大郎君看似光风霁月、谦谦君子,年纪轻轻就官拜宰辅,历经两朝屹立不倒,官场上人人称赞谢相公温和儒雅,几乎没见他与谁红过脸,然而管家却知道,谢徽最是猜忌记仇不过。
他心里有仇,却从来不说,而是依旧在家做孝子贤孙,在外做和气老好人,慢刀子割肉,一点点折磨仇人。
既害人,又害己,总之他不好过,那么别人也要跟着他一起生活在地狱中。
管家不敢再耽误,如实说道:“相公出门后,薛夫人不知怎么听到了风声,上门探望老夫人,想将薛姨娘接回去住。”
“接走了吗?”
“自然没有。”管家忙道,“奴等谨记相公的吩咐,说薛姨娘有家事需操持,婉言相拒。老夫人那边派人来了好几次,奴都没有放人。”
说曹操曹操就到,院外传来吵嚷声,隐约能听到一个激动高亢的妇人声音:“我是他的生母,母亲见儿子,还需要通传吗?”
管家尴尬,小心翼翼瞥向谢徽。谢徽神色淡淡,脸上看不出什么波动,唯独放下姜茶,轻轻按了按眉心。
他一言未发,但是管家已经懂了。谢徽是孝子,不会忤逆母亲,至于自长公主死后他就再没和谢康氏见过一面、说过一句话,控制谢康氏的交际,将她软禁在谢宅中,不该出自一个孝子之口,定是下面人自作主张。
六年前,谢徽的妻子福庆长公主惨死荒野,谢徽对此表现得非常平淡,似乎对这位联姻的妻子并无多少感情,但只有谢家人知道,福庆的死,放出了一只怪兽。
谢徽从此像变了一个人,他本就内敛,赵沉茜死后他的越发隐忍莫测,可是行事手段却一改初衷,走向极端。曾经他遵守儒家礼法但不墨守,化道为己用,但赵沉茜的死打破了他对道德的坚守,他彻底变得不择手段。
他一反众人预料,竟主动纳表姑娘薛月霏为妾。谢老太爷以为谢徽想开了,十分高兴,但很快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高兴早了。
谢徽纳薛月霏为妾,并不是为了传宗接代、繁衍子嗣,甚至都不是为了色相,只是因为在当今世道上,一个男人对女人最高的权力,就是丈夫对妻子。
女儿大了父亲要避讳,而儿子再大也要听从母亲教诲,唯独丈夫,有权力让一个女人做任何事,哪怕皇帝来了,都无权指摘。
更别说,薛月霏还不是妻,而是妾。
谢徽草草纳了薛月霏,连仪式都没有,只是送去一箱财帛,让薛月霏从谢康氏院里搬到谢徽的院子。谢康氏和小康氏听到下人传言,甚至都来不及过去看薛月霏一眼,她就已经完成了从官宦女到世家妾的转换。
薛月霏期待又忐忑地搬过来。最开始她觉得她毕竟是谢徽表妹,两人血脉相连,那个妖女都死了,死人哪争得过活人,表哥就算心里有气,时间长了,总会被她打动,实在不行,她还有姨母庇佑。
然而当夜,薛月霏并没有等来圆房,谢徽面都没出,只是让一个仆妇压着她,去给主母请安。薛月霏被拉到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对着一个没有写名字的牌位跪了一夜。薛月霏心想表哥气她和外人勾结,对他的传讯符做手脚,间接导致了福庆长公主的死,表哥心里有气,她可以忍,她一定能坚持到表哥消气的那一天。
这一等,薛月霏就等到了现在。谢徽按照最严苛的妾事妻的礼法,要求她每日天不亮就去给“主母”请安,晨昏定省,风雨无阻,请安后侍奉在“主母”身旁,等待“主母”吩咐,“主母”不发话她不能坐下。用膳时妾不能上桌,要站着给“主母”布菜,同样“主母”不发话,妾不能吃饭。夜晚,她还要给“主母”守夜。
这是礼法对妾的要求,但只是理论上,哪怕规矩严苛如谢氏,也没有这样磋磨人的,毕竟妾最大的价值是繁衍子嗣,服侍主君,而不是当牛做马。可是谢徽不同,他是真的按照字面意义,要求薛月霏尽妾的义务。
她们母女不是做梦都想让薛月霏做他的妾吗,谢徽满足她们。
薛月霏的“主母”是一块无字牌位,根本不可能开口说话,所以薛月霏只能大清早被拎起来,对着一块不会说“免礼”的木头执妾礼,一直到她支撑不住摔倒在地。她跌倒后,仆妇马上就会拽她起来,因为主母没发话,妾不能坐下。
她一天只能站不能坐,吃不到热菜热饭,刚刚睡着就会被人摇起来,美名其曰伺候主母。这样一段时间下来,铁打的人都熬不住,薛月霏被折磨得面颊凹陷,精神恍惚,崩溃哭着求谢徽放过她,她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如果谢徽恨她,干脆一刀杀了她好了。
然而,大燕律法里,只要女方接受了纳妾彩礼,就绝没有后悔一说,男方不写放妾书,任何人都无权置喙男方的“家里事”。小康氏得知薛月霏的处境,自己哭,拉着谢康氏哭,甚至去谢老太爷面前哭,可是,毫无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