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秀吉这边的军营好像不太干净,他们光会吃喝,不爱收拾。我认识的好几个人先后病倒在兵营里,其中包括蜂须贺小六、重虎,以及后来突然发病死在营帐中的堀秀政。我还到秀吉那里察看过片桐掌管的厨房,里边果然不那么干净。而且他很爱捋起衣袖亲自下厨。
或许那个面带病容之人本来就病得不轻,未必只因吃了片桐的鲜红诱人之果就咳成这样。我不忍见他伏地剧咳不止,且还伴随着阵阵似乎透不过气来的促喘,就走过去给他轻拍后背,眼望四周,看到前边有片树荫很好,便搀扶他去那株大树下坐着歇会儿。
虽然我不是郎中,见到那人脸色很差,憋闷着难以透气喘息的样子,我担心如果就这么离开,剩下他一人坐在此处会更加难捱。想起那日曾从梅雪居士现身的寺庙里某个房间拣取了些我觉得有用的药物,其中似乎有这方面的。便摸索着找出来,拧开小瓶塞儿,给那人喂服。
这个名叫重虎之人似是已经很难受,快要憋不住又剧咳了,此刻我赶紧把能用上的药物给他服用。他毫不迟疑,张口便饮,后来就连再难吞的丸子也艰难地吞咽下去了。我拿他自己腰间的水袋给他喂了些水,陪他坐了一会儿,轻手揉搓后背,试着帮他顺气,感觉似乎缓过来了一些,至少没再猛烈咳嗽,渐渐的也显得能透过气了。
我心里暗佩:“那间摆放好多药物的禅房似乎曾是某位医师栖身之处,不知是不是传说中的‘敬灭’留下这么多好药,想不到还真管用。”
那个名叫重虎之人又饮了些水,待到喘息渐畅,看了看我给他拿在手里的小药瓶儿,低着头说:“和顺理气,看上去简单的医理,我吃了多少药也没能缓和片刻,不料今次服用过这些,竟得抒解不少。”我包了些药丸儿,又给他放在衣袋里,嘱咐他每天服用,随即坐在一旁瞅着他,歉然道:“这类的药,能用上的都给你了,可惜没有更多了。”
重虎将那小药瓶儿攥握手心,垂首说道:“我剩下的时间料想不多了,更多的药恐怕没机会吃。不过有了这些良药,剩余的日子应该好过一些。”郑重地揣起药瓶儿,转身朝我跪下施礼,低头说道:“先已风闻夫人许多事迹,今日得遇,果然不一般!”
我忙搀他坐下,说道:“只是借花献佛,没做什么真正能帮得上你的。”重虎躬着身,语声微噎的说:“没有人能像夫人这样帮过我。遗憾的是在下命难久长,没机会报答了!”
我微笑道:“举手之劳么,你指条路,告诉我该怎么走,才能走出这个地方,我要去迎宾楼那里。”
“这个地方,”重虎指了路,又移手朝着山林外云雾覆笼的方向,目光显得若有所思,低叹着说,“我看也不是夫人这般身份的人物可望久留之处。越早走出去,倒也越好!”
我觉得他似乎话中另有所指,只是当时不明白,转觑而问:“我觉得好迷离。怎么走,好像都走不出去,而且不管往那边走,到头来发现都是困境。先生是有智慧的人,你怎么看?”
重虎望着远山云峦,喃喃自语般的说道:“夫人所感受到的困境,我想只是一时迷惘所致,其实答案一直早就埋藏在你心里。眼下我们面临的不算真正的困境,乱世之中充满机会,给每个人提供真正施展才能的舞台,几乎没有任何固定的东西去桎梏你,不论出身如何、本来是谁,只要愿意,都能在这个时代找到属于自己的机遇,去改变命运。虽说我们所处的时代也有痛苦,无可否认却是充满了机遇。我跟夫人不同,你不一样,既能适应太平之世,又能在乱世之中纵横来去、如鱼得水。而我这样的人,却只属于乱世。能生逢乱世,反而是我的荣幸。”
我摘了根草,含在嘴上,吮吸着青草的甘涩滋味,听他叹息。
“我觉得,我看不到太平时候了。不过其实,我更喜欢不那么太平的时候,没有形成那种强大的力量肆无忌惮地蛮横欺负每一个人,而在那种强权欺凌弱者的所谓太平盛世,让你感觉不论做什么、付出怎样的努力都是无用功,不论怎样折腾,到最后只会感到无力和压抑。虽然辉元公正在与我作战,属于敌人,不过以后你会发现,他这方面的看法跟我一样。”
我衔着草叶子,不由转面惑问:“什么看法啊?”
“将来你就知道了,”重虎饮了口水,目光诮然自嘲般的说,“虽说彼此眼下为敌,不过我发现他看事情与我倒也有些相似之处。在下之所以刚才发了这么多感慨,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太平时世还没到来,仅似临近了一些,然而就算只是近在眼前,已令我有了越来越喘不透气的压抑和无力之感。”
随即他转面看了看我,涩然道:“夫人刚才问我,路怎么走。其实我已经走投无路,心里憋着的话我不敢对别人说,即便是秀吉大人,我也没跟他说过这些。听说夫人与本愿寺显如上人有故,我才敢在你面前发一会儿感慨。你认识村重大人么?总该听说过他的事情吧?”
“弥介吗?”我想了想,说道,“我学茶艺的时候见过他,没想到他后来成为武将了,还是敢与他主公信长对抗的武将。不过我一直纳闷,印象中他那样性格温和的人怎么竟敢跟有乐他哥干起来了呢?最后打输溜掉,全家被诛了是吧?”
村重的妻子儿女仆从被有乐他那位眼神疯狂的哥哥下令屠戮,就连传教士佛洛伊斯也有记载:“他首先将一百二十名地位较高的女人绑在十字柱上刺死,第二次的处刑是对完全无罪的人处以残酷的屠杀,其残暴前所未闻。第三次处刑更加恐怖,毫无人道。他将五百一十四名民众分别关在四间平房,其中有一百八十人是妇女。他收集大量的木材,放火将他们活活烧死。那些男女发出悲惨恐惧的喊叫声。”
接着就连其一族子女数十人,也被斩首示众。村重从海路逃亡,得到辉元家的庇护,或许因为无法忘却那些死去的人,村重剃发出家。我问:“听说他取号‘道粪’?”
“对呀,他郁闷啊,”重虎叹道,“换成谁都郁闷,而且内心充满自责,这样自怨自艾也是难免的。曾经当年‘天下威名弓取’的枭雄,从此渔父生涯竹一竿。那时断然决意对抗畿内的霸主信长公,困守孤城苦盼辉元的援军不到,唯有眼睁睁地看着妻儿在城外被戮,拒不投降。一度震动畿内的反叛,终于流为无果的挣扎。光秀曾向信长公进言,只要村重投降,就免他一死。然而村重根本不予考虑,信长公因而大怒,疯狂地杀他家人,要刺激他。”
我听着不禁呶起嘴,说道:“唉,我也很烦他哥哥。村重既然打不过,为什么要急着反他呢?”
重虎叹了口气,说道:“那是因为传闻村重被派去围攻石山本愿寺的时候,不忍见石山围城中饿殍遍地,默许他军营里有人输送了些粮食给城内饱受饥饿的人,这些流言传到安土城,引起了信长公的怀疑,命令村重只身前往安土城作解释。信长公的无情是有名的,而本愿寺已日薄西山,村重担心遭到‘卸磨杀驴’收场,不得已之下,向石山本愿寺法主显如上人送上誓书,与本愿寺和辉元家订下了盟约,还拘禁了秀吉大人派来劝说他的如水,等于树起反旗。藤孝闻讯向信长公禀告村重率军离开围城阵营,返归摄津的动向,此时村重已撤回了包围石山的军队。信长公派遣光秀等三人前往诘问,村重只是敷衍了事。然后,完成了据守城池作战的准备,而且将嫁过来的光秀次女送还其家。”
我听着不禁好笑:“光秀又夹在这种麻烦事里面,好难做人喔!他怎么总是这样子被夹着?”
“其时许多人都见风使舵,纷纷降伏了,村重却偏偏在这当儿孤注一掷,与势力如日中天的信长公翻脸摊牌。”重虎饮了口水,叙说道,“不过围城十个月之后,秀吉养子八郎他家的军队阻碍了辉元的军粮运输,使城中粮食将尽。村重化装从懈怠的蒲生阵地逃出,手上竟然还抱着寅申壶、立桐筒这些知名茶具。主帅抛弃将士,完全不顾名誉地逃走,导致城内军心彻底崩溃。清洲军大将泷川得知此事后甚至不敢相信。随后攻城拔砦,守将多人自杀。泷川大军攻势下,村重的溃兵纷纷逃入城中,啼泣遍地,战况极为凄惨。最终在光秀大人说服下开城,信长公命恒兴的长子担任城主留下镇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