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许多人都见风使舵,纷纷降伏了,村重却偏偏在这当儿孤注一掷,与势力如日中天的信长公翻脸摊牌。”重虎饮了口水,叙说道,“不过围城十个月之后,秀吉养子八郎他家的军队阻碍了辉元的军粮运输,使城中粮食将尽。村重化装从懈怠的蒲生阵地逃出,手上竟然还抱着寅申壶、立桐筒这些知名茶具。主帅抛弃将士,完全不顾名誉地逃走,导致城内军心彻底崩溃。清洲军大将泷川得知此事后甚至不敢相信。随后攻城拔砦,守将多人自杀。泷川大军攻势下,村重的溃兵纷纷逃入城中,啼泣遍地,战况极为凄惨。最终在光秀大人说服下开城,信长公命恒兴的长子担任城主留下镇守。”
我听得入神,唏嘘道:“精彩是精彩,不过这些事怎么没听有乐提过?他应该也是认识弥介的呀。”
“你别跟他讲这些,他们两人合不来,”重虎饮着水,涩然微笑道,“与光秀、藤孝合称信长公身边三大文雅之士的村重,同那位自号‘有乐斋’的长益公子向来风气不合。据他们茶艺同道说村重修养很高且认真,在他眼里长益公子则不太专心。而且他总怀疑长益当初去学泡茶是为了泡你,这使他更加鄙夷,除此以外,两人性格和想法也不合,村重渴望建功立业,在其主公麾下的地位提升更快些。与此相反,长益公子身为信长公的亲弟,终日只以‘活着、喝茶’为乐。懂得优势、劣势,按自己的能力从不以求封为目标,悠然生活,只为享受人生善始善终。村重在反叛失败后才真正专心于茶艺,竟然越来越理解有乐的活法,此后改号‘道薰’,最近听说他这样感叹:‘比之高观远瞻,求功利,不若平实而求生,方寸间自成天地。’然而有乐还不知晓村重的这些转变。”
听他谈及有乐,我绞着手,在那儿含着草叶子笑道:“我觉得有乐是个很好玩的人,跟他在一起,心里没什么负担,而且很轻松快乐。不过他有时候也很让人郁闷……对了,咱们刚才一开始在聊什么来着,怎么就扯到了这么远呢?”
“刚才说到我才是真的走投无路,”重虎垂下眼皮,涩然道,“如水仗着往昔与村重同为耶稣会老教友的交情,前去说服村重,不料反被村重囚禁,还在牢笼中弄瘸了一条腿,如水的失踪被流传为他投降了村重。此事传进了信长公的耳中,命令秀吉大人诛杀如水在他家的嫡子松寿儿。秀吉大人也不好做,就睁只眼闭只眼让我藉回乡养病为名,将松寿儿从城中暗渡陈仓带回菩提山城加以保护。后来泷川和恒兴攻破村重之城,如水得到营救,但那时对好友如水性命安危的极度惊惧与对信长公的气愤,使我的病情迅速恶化。更糟心的是,私自藏匿松寿儿之事被信长公知晓了,他现在已经变得疑神疑鬼,对于部下稍有背叛之举决不轻饶,这件事情早晚要算帐,恐怕不会放过我。”
我听着也不免为他担心,绞着手,蹙眉问道:“那……该怎么办呢?你这么聪明,总会想出法子的,对吧?”
“为何我生来不傻一些呢?”重虎拿着那个鲜红诱人之果,看了看,却在苦笑,“死期已经来临,我只希望在阵中死去。”
我闻言一惊,问道:“片桐给的这个东西果真有什么不对吗?”
“有的时候,毒药也能是治病的良药,”重虎拈起那个果子示意我瞧上边插着一根银针,随即拔给我看,说道,“片桐之母,据说出自药物世家,祖辈有许多不外传之秘,甚至以毒攻毒,也曾经治愈不少人。到了他母子这一代,治愈之术早就丢得净光,只学会用毒,能不动声色之间,取人性命。我刚来的时候,就有人好心提醒过,他给的东西,不要随便吃。不过这枚银针可以让你知道,果子应该没毒。它只是引起我咳嗽骤剧,唉!连水果都吃不成了,还能活多久?”
我听了才稍感宽心一些,说道:“没想到你这么小心,悄悄用银针试过了。可惜我没带银针在身边……”
重虎听了就把银针给了我,随即想了一想,又从腰后取出个不大的竹筒,示意我瞧里边一卷书简,低咳着说道:“这卷残简是昔日在山中从一位高人处获得,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你拿去收好。平时不要轻易打开它,只在遇上许多敌人围追的情势紧急时刻,便取出残卷,一只手拿住,指头按在这个地方,朝敌人甩开竹简,一甩即收,又松开指头所按之处,竹简展卷之后又会自行回卷收拢如初。别只用一次就丢掉,还可以反复使用数次。不使用的时候就束上这个套索,打上活结,留它在竹筒内。”
我拿着竹简,好奇地问:“甩开了之后,又有什么效果呢?”重虎帮我收好,让我揣起来,忍咳说道:“只须一甩一收,便趁机逃脱。记住,甩的时候不要朝着朋友啊!”
“尤其不要拿它朝着我这边,”树后一人探出半张蜡样的面孔,小心翼翼地先瞥一眼,又缩回去,皱着稀疏之眉,冷哼道,“小姑娘,你拿了竹中杀器,不小心会弄死整条街人的。收好了没有?收好了我才出来。”
这让我很惊诧,在树下坐了半天,不料树后有人。我连忙小声问:“树后有一张死样活气的脸,是谁呀?”重虎却似并不奇怪,垂着头低咳道:“他叫如水,是秀吉的毒药来着。”我听了不禁纳闷道:“什么意思呀?”
“意思就是,”树后那张蜡色之脸又微露半张出来,小心谨慎地瞧了瞧我手上,见我已收好了竹简,他仍是没贸然现身,又缩回树干后边,冷哼道,“秀吉大人见我好用计略,起初对我有戒心,重虎劝他放胆用我,进谏说:‘毒药也能是治病的良药。’秀吉听进去了。”
我听了方始恍然,见如水这般人物竟亦如此忌惮竹筒中那卷残简,我不由地探手摸了摸,心想:“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么厉害的东西我还是别随便拿出来使用。或者,回家乡后找个地方挖坑埋起来藏好。”
“你摸它干嘛?”那蜡色面孔之人从树后探眼觑见我坐那儿摸,又忙缩回了头,啧然道,“重虎,你怎能把这样厉害的东西随便交给小姑娘拿去玩?”
重虎微微一笑,说道:“跟人一样,每样东西也各有它的因缘和归宿。在我看来,越是厉害的东西,越不能交给厉害之人。比如说你,我就不敢放心将如此杀器交托给你。”
那蜡色面孔之人在树后冷哼道:“你那东西我不需要,只是别朝着我就好。在我而言,计略就是杀器。”
“对我来说,任何东西差不多都是杀器,”重虎靠着树坐望天空,手拿那枚鲜红之果,转动着说,“我快死了,就连这果子也几乎杀了我。”
那蜡色面孔之人在树后低哼道:“片桐家这种看着嫣红诱人的果子本来就能杀人,只吃它还没什么,若和蜂蜜一起吃,便使人腹胀而死。”
我听着正自暗犯纳闷儿,重虎瞅着天空仰面笑道:“据说,人快要死在野外的时候,天上会有一些鸟在盘旋,等着伺机啄食。如水,你有没看见?”
那蜡色面孔之人在树后冷哂道:“我没看见鸟在你头上盘旋,却发现有些鬼鬼祟祟的东西一直在跟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