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占廷,”一个头披亚麻布之人仰面聆听城楼上不知谁吹奏的忧伤之曲,在落日余辉间说道,“我不想再看见你明天的日出!”
随即连串炮火轰击城楼,猛烈摧荡之下,又有一柱高塔坍塌,粗厚的城垣哗啦啦砖石纷撒而落,下边的人躲避不及,皆遭浓弥四漫的尘烟瞬间覆没。
信雄在我身畔惊哭:“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呀?”有乐抬着手指,不安的说:“对呀,这里好危险。你看我有根手指受伤了,被一粒碎石砺儿飞过来刮破了皮……”
“为什么我们来到这里,”毛发耷拉之人托着钵,小心地护住身后一个形体臃肿的垂首遮面者,说道,“问得好。然而其中必有缘由。有些人看似无意中来到此处,但或许也是不得不来。去留未必无因,而来之必有故。我从基辅罗斯大老远托个碗跑来之前,也没料到会有今时今地之处境,然而我想,其中必有意义在……”
“这是一座古老的城池,”有个毛发卷松之人在旁说道,“堪称当之无愧的千年之城。始建于公元前,当时称拜占庭。自从君士坦丁大帝从罗马迁都于此,改名君士坦丁堡。从那以后,它又称为‘第二罗马’。这个崇尚希腊文化、以东正教为立国基础的东罗马帝国延续了近千年之久,而西罗马帝国早已灭亡。虽然外族人称之为‘拜占廷帝国’,其实千年以来,‘拜占廷帝国’历来没有成为这个国家的正式或非正式名称,其臣民也从不曾将自己称为‘拜占廷人’,或将首都新罗马称为‘拜占廷’。在他们心目中,这就是罗马。真正纯粹的罗马帝国,和他们的正教信仰一样纯正。”
“这个想法后来影响了俄罗斯。”小圆珠从信雄耳后转出,细声细气的说道,“拜占廷帝国灭亡后,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迎娶了拜占廷帝国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的侄女索菲娅公主,宣布成为东正教的保擭人。其孙儿伊凡四世成为俄罗斯的第一位沙皇。他的后人认为他们是罗马帝国和君士坦丁堡的继承人,俄罗斯才是第三个罗马帝国。从那以后,奥斯曼帝国和俄罗斯帝国都认为自己是拜占廷的合法继承者。尤其是俄国沙皇从来没有放弃过恢复拜占廷帝国的企图。叶卡捷琳娜二世曾经设想以君士坦丁堡为俄国的新首都,以圣索非亚大教堂为自己的皇宫,并把自己的一个孙子命名为君士坦丁。历代俄国沙皇发起了连续针对奥斯曼帝国的战争,试图光复君士坦丁堡,但是这些企图都被天主教诸国挫败。”
“罗马的天主教会,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君士坦丁堡以及东正教吞并的野心。”毛发卷松之人不无纳闷地瞥信雄一眼,叹了口气说道。“西罗马帝国灭亡后,拜占廷帝国成为罗马帝国唯一的继承者。后来面临突厥人的大举入侵,东罗马帝国皇帝向罗马主教尼阁老二世请求援军,抵挡突厥人的侵攻,自此展开八次耶稣徒的圣战。是为十字军东征。但在第四次十字军东征之时矛盾激化,十字军攻陷君士坦丁堡,伴随种种罪行,以及对君士坦丁堡宗主教座的另立,演变成为侵略战争。而历次东征,罗马教会还设立了无视耶路撒冷、各地正教会等已知势力的宗主教座与东仪天主教会。东正教会与天主教会也因此结下血仇。针对罗马教会的野心,拜占廷帝国最高军事统帅卢卡斯·诺塔拉斯就曾发出‘宁见苏丹的头巾,不见教皇三重冕’的世界名言。”
“那就如他所愿,”模样年轻的黑衣人行过旁边之时,微微一笑,揭下所披之布,在众人愕望中露出头巾,随即向我眨了眨眼,然后转顾四周,说道,“不过见到苏丹的头巾之时,帝国已经易主。教皇不至于灭你们,我不一样。”
一个满面黑须之人骑骆驼从我背后转出,伸刀吆喝:“皇帝驾临,跪下!”长利愣问:“什么皇帝呀?”有乐啧然道:“甭管他什么皇帝,只要是个皇帝,叫你跪就要跪。”按长利屈膝之际,见宗麟还站在那里冷眼而觑,有乐忙拉宗麟跟着托钵僧们纷纷跪伏。我留意到不知不觉,四周的黑衣人越来越多,弯刀挥闪之下,转眼间残余宫廷甲士已然七零八落。
“奥斯曼帝国苏丹,”有个光头胖子冷笑道,“你怎么又改口自称‘皇帝’了?”
“你们不妨视为这是一场救赎。”模样年轻的黑衣人在跪伏满地的人丛之间信步缓行,时而停下,搀扶倒地的老人,不时驻足,抚慰婦人怀抱中的受惊小孩,温言道,“我发动的这场战争,给你们带来的不完全是苦难。因为我是来拯救大家于堕落中的,我才是你们的弥赛亚。攻陷君士坦丁堡之后,我就是拜占庭帝国的继承者。为了你们,为了大家,我会竭力将这个帝国做大做强,将来一切都会比过去和现在更好。正如那首波斯诗歌所唱:‘蜘蛛在帝国的宫殿里织下它的丝网,猫头鹰却已在阿弗拉希阿卜的塔上唱完了夜歌。’你们别哭丧着脸。来,大家跟着这个旋律,拍手一起唱……尤其是你,声音甜美之人,唱歌怎么能少得了你?”
信雄发出甜嫩好听的声音,跟着信孝一起唱:“蜘蛛……”有乐皱着脸瞧见长利也憨笑着加入全场大合唱:“猫头鹰……”他不由郁闷地抬手遮嘴,朝我耳边小声说道:“觉不觉得他跟我哥差不多,都属于能唱会吹……”
“你哥怎么比得上他?”小圆珠悄转而出,细声慢语的说道,“而且他没吹。攻陷君士坦丁堡之后,这个年轻有为的突厥人又向外扩张。在西部,征服塞尔维亚、阿尔巴尼亚等巴尔干诸国;向东先后征服小亚细亚地区诸国,并击败白羊王朝,把东部疆界扩至幼发拉底河。然后,他以武力胁迫黑海北岸的克里米亚汗国臣服。在与威尼斯的战争中,又夺取爱琴海大部岛屿。从此他被称为‘两地和两海的主人’。通过长年征战,逐步形成庞大的奥斯曼帝国疆域。”
“年轻有为?”模样年轻的黑衣人闻言转觑,微笑点头,手抚信雄肩膀,说道,“我听到你这个声音甜美之人唱着甜歌,又在那儿小声嘀咕了。我虽讨厌有人在背后嘀咕,然而我喜欢你的由衷称赞。其实我已想过,该给自己取什么绰号更配得上如今的身段,以后不妨就叫‘法提赫’,意为征服者。至于你这个嘀咕者,我看你的样子很可爱,白白胖胖、皮滑肉嫩,应该有当宦官的潜质。为了让你留在我身边有更好的前程,我打算连拜占庭的宦官制度也一并继承过来……够意思吧,你看我对你有多好?”
信雄拍着手,欢然道:“好啊好啊!”随即转头小声问道:“宦官是多大的官儿?”有乐挠了挠嘴,忍笑说道:“多大都有。不过要先把你閹掉……”信雄一怔,转面又见长利在旁憨笑点头:“这种官要先閹了才能做。”信照提掌,做了个切的手势,口里发出“咔嚓”之声。信孝闻着茄子说道:“閹掉之后,你再想龟缩在深柜里也没用了,不出柜也得出。”信雄惊忙摇头说道:“不!这哪成?我不想为了做官而牺牲掉‘小底笛’……”
模样年轻的黑衣人不顾信雄挣扎,拉之曰:“来!跟我一起唱:蜘蛛……”信雄在他怀里发出甜嫩声音:“来跟我一起唱蜘蛛……”旁边的黑衣瘦子指了指信雄之嘴,说道:“口型不对。”信雄改为嘬圆了口唇,接着唱:“猪猪……啊不,蜘蛛是吧?”
信孝从股后拔出茄子,握在手里,放近嘴前,深情吟唱:“猫头鹰……”信雄接着又发出甜嫩声音:“蜘蛛……”信孝捏着茄子深情款款地唱:“蜘蛛在帝国的宫殿里织下它的丝网……”长利爬上屋顶,放声高歌:“猫头鹰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唱完了夜歌……”
众人载歌载舞,场面宏大。突然炮声猛烈轰响,吓得长利连滚带爬溜下屋脊。
越来越多青色头盔的黑衣甲士涌近环围之间,有个满面皱纹的光头老叟肩披三重玄布裹身,仰着头似聆又一座塔楼在炮火过后坍塌的声响,不觉泪流垂颊,难以抑止,旁边一个高大老者悲恸道:“亡国了!千年帝国,不料说亡就亡……”
“尊者,”一个骑马悄近的黑衣青盔人在那高大老者背后不远处突哼道,“你是元老之首,见多识广,应该能知兴亡之事,必有其故。诸公都是智者,犯不着陪那皇帝为一个腐朽王朝送命。君士坦丁堡已然易主,交出我们急着找的人,跪下向苏丹宣誓效忠,求得这片土地新的主人开恩,大家就不用死。”
我身后有人小声说道:“当心,果然搜近来了。那是蒂玛军团统领当中最心黑手辣的一个,自称‘断帅’。不远处那个黑着脸一声不发的长须瘦子似是铁卫首领‘无心者’,这伙突厥人一个比一个狠。他们急着要找的人是谁,大家心知肚明。”我瞥目而觑,看见有乐悄问那毛发卷曲之人:“找谁?公主吗?城都破了,她怎么会在这里……”旁边有个卷发蓬乱之人捧着钵说道:“按说公主眼下不应该在这里。然而君士坦丁十一世没有子女,这位东罗马帝国皇帝就将他在摩里亚的侄女索菲娅视为己出。索菲亚之父是皇帝的弟弟,其统治的摩里亚一带由于近年频遭奥斯曼帝国侵攻,圣宫执事长老们就接她过来跟着皇帝,以为这里安全一些,却哪料……”
有乐挠着嘴问:“这么大一个帝国的皇帝怎么会没有其他子女呢?他有多少个妃嫔呀,难道三宫六院都是拿来当摆设的么?”
“哪有什么妃嫔?”卷发蓬乱之人摇了摇头,不无苦涩的说道,“拜占廷皇帝的婚姻为一夫一妻制,皇后之外没有其他嫔妃。皇位的主要传承方式为血亲继承,尤其是男者优先的长子继承法,即皇帝的长子为第一顺位继承人,如果皇帝没有儿子,则由长女继承,且生育有儿子的小女儿,继承顺位高于没有生育儿子的大女儿,如果没有子女,则由其他亲属继承。在皇帝无子的情形下,皇帝的兄弟、侄甥、姐妹、女儿、父母、孙子和配偶都有权继承皇位。拜占廷法律承认女子的继承权。君士坦丁十一世平生曾两次结婚,第一次娶了托科家的女儿玛娜,首任妻子因难产去世,第二任妻子加提卢西奥家族之女凯特琳也因病去世。根据我所写的编年史记载,此位皇帝并无子女。因而……”
“因而索菲娅公主有望成为女帝?”有乐明白了,恍然道,“这样就使她的处境不妙了,难怪她家那些敌人急着找她……咦,你写了什么史书啊?”
旁边一个样子摧颓之人捧着钵低声说道:“这哥们是皇帝的好友,没事就编编历史,不过你别声张,眼下大家都装作托钵僧。”有乐忙问:“难怪你们个个都捧着碗,扮成这个造型很安全吗?”样子摧颓之人摇头说道:“也不一定。托钵僧当中有些人是我们一伙的,有些人支持他们,不过就连突厥人也分辨不清。由于他们急着讨好普世牧首,而牧首身边的长老告诫他们的苏丹,为安抚人心,不要随便打杀托钵僧……”
宗麟悄悄改变姿势,捧着碗说道:“唉呀,蹲久了腿麻……”长利在旁讶然道:“你刚才一直在袍底里蹲着,没跟我们一块儿跪伏吗?”宗麟整了整袍裾,盘膝坐地,低哼道:“我好歹也算是个王者,凭什么给别人下跪?除非来了个美丽动人的公主或者女王,使我产生爱慕,而欲求之与歡,才会暂时忘掉男儿膝下有黄金这种事情……”信照笑道:“你直接说‘求歡’就行了,还扯什么‘求之与歡’这般别扭……原来你果真是这样風騷的人呀。难怪大家都说你‘道貌岸然,其实不然’。”宗麟冷哼道:“風騷有错吗?你们这些小孩只知人不風流枉少年,却不知人不風騷枉老年!”长利在畔憨笑:“他这般年老了,不知还行不行啊?”宗麟瞪之曰:“闭嘴!我一百岁都能搞到你求饶。”
“你们说的那位公主,”信孝闻着茄子问道,“她没有兄弟吗?”
有乐忙着拉信雄找碗来捧之际,其畔有个毛发稀拉的家伙摇头说道:“她弟弟年幼,听说难进食,而且体弱多病,不像能活几年的样子。因而圣宫长老们不看好她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