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五个儿子宗矩日后成为兵法大家,起初在我身边,随后成了秀忠的剑术师傅,跟随将军秀忠一同出兵征战,守护在他的身旁,深获信任,受封从五位下的官职,负责监视各诸侯。宗矩晚年仍持续受恩赏,官阶晋升至从四位下,领地达一万二千五百石,得以位列“大名”。秀忠去世后,因见我出家无聊,宗矩亲自拉来一车我喜欢的书籍,还让他的友人泽庵帮我将这些有用的书推而广之。
我很高兴,毕竟这些书急难找齐,其中主要有明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内阁次辅徐光启的农书,尤其是我觉得对老百姓很有用的《甘薯疏》以及水利、树艺、蚕桑、牧养之类著作。我委托泽庵尽快将《甘薯疏》抄录寄给九州的义弘儿子忠恒家里。后来听说他们萨摩那边种薯越发出名了。
秀吉家族彻底灭亡后的那一年,家康赐封为武士、俸禄二百五十石领地的英国水手威廉·亚当斯去琉球逛一趟顺便如获至宝的带回番薯,并由平户英国商馆长理查·考克斯在我们这儿成功栽培生长,其实并非最早,那是英国人吹的。九州那边老百姓早就种薯,幸侃最爱吃。义弘儿子忠恒他们派遣家臣吴济去征服了琉球后,就更不缺薯吃了。其实薯早就从琉球或者别的地方悄然传去了九州,然后蔓延四处了。称为“地瓜”的东西甚至当我年少时候在清须乡下也见过,还吃了它的叶子。而在甲州,我们山上还有形状各异的薯,用糖煮很好吃。
大约在宽永十年,时为明崇祯年代,徐光启去世。在他编译的历书中,他引进了圆形地球之说,介绍了经度和纬度的概念。他根据第谷星表和传统星表,提供了第一个全天星图。当时我怀着叹惋的心情翻看了徐光启参加编译的《测天约说》、《大测》、《日缠历指》等书,其中有他和利玛窦共同翻译的《几何原本》,以及他撰写的《勾股义》,可惜我看不明白。就转头笑问阿福:“什么是‘勾股’啊?”身后这位诡异的老女唯唯喏喏,抱着我的小狗一脸懵然。年幼的由罗在奶妈阿福怀里天真地舔着爪,随即向我吐舌儿。
阿福在我面前就是这样,总显得比那只名叫由罗的小狗还乖。然而我知道,她在别人跟前作威作福。
宗矩也著书,同车给我送来的就有他写的“兵法家传书”和“玉成集”,这些我倒是能看懂。其实他在治政与计策上的成就和贡献远远大于其在剑术上的造诣,秀忠的儿子家光在计略上有疑问时都会去询问。这也是其受到宠信的缘由之一。世人则多数将他看成恶吏。
“信照跟宗严也算是半个同门,”信包抹了一下俊俏小胡子,随即吸了吸烟卷儿,吞烟吐雾道,“听说他跟‘一刀斋’学的刀法。你那叫‘一刀流’是吧,信照?”
“不提这些了,”信照摆了摆手,忙着夹菜到我碗里,摇头说道,“我就砍瓜切菜行。咱们家这些小孩都不爱打打杀杀,其实信忠跟他爸爸也不怎么喜欢攻这儿攻那儿,不过我们从小没了父亲,周边群敌环伺,处境又险恶,我哥从小当家,他也是逼出来的。其实他本来比谁都爱四处去玩。”
“走上了这条路,想全身而退就很难了。”信包啜饮红酒,叹了口气道,“就好像你家那个胜赖,他就是骑虎难下。本来并不争着当一家之主,偏偏让他来当家了。结果别人不服,他又没钱可用,取天下取不成,唯有坐以待毙。就算他想投降都不行啊,即便想讲和也讲不成,家中其他人不允许他示弱,我那位当家哥哥也不接受……唉,我们替他忧心没用,这个局面难以善罢。”
我并无求他们为我家那些人说情的想法。在那位眼神疯狂的哥哥跟前,其实他们说不上话,就算说了也没作用,反而难免要使他们自己处境难堪。我知道即使归顺或可避免家破人亡,胜赖身为甲州之主信玄子嗣,他宁死也不会做此抉择。况且我听说信长不允许胜赖他们归降,还明确下令不许高天神城里被围困的甲州将士投降,让三河方面致他们于死地。
我只想去胜赖身边,设法帮他阻止开战。就在暗转念头之时,听到外边有人叫喊:“快看怪鸟!”信雄晃动大脑袋而出,往庭院寻声觑去,随即又转返,拉我之手,招呼道:“快跟我出来看怪鸟。信照、长利,你们也出来瞧瞧那些是什么大鸟来着……”
“想是传说中的鸵鸟,”我被拉去廊外,鞋还没穿好,旁边就冒出了一些好奇的家伙,聚在庭院观鸟谈论。信孝从股后拔个茄子出来,伸去喂鸟,说道,“我听信澄那边帮他养骆驼的家伙说,鸵鸟大概就是这种形状……”
“想什么呢?”贞清赶着那些怪鸟穿庭过院,摇着头自感好笑道,“哪来的鸵鸟?这是西班牙商船送来的火鸡。昨晚你们才吃着它们的肉,今儿转眼就不认得它们本尊啦?”
“火鸡长这样?”就连信包出来一看,也惊讶道,“这副尊容真是太丑了。没想到它们长这样难看,你们看那嘴和下巴还挺恶心的。毛稀稀拉拉,皮也皱皱巴巴、疙疙瘩瘩……昨天我直接吃火锅里的鸡肉,没瞧过其生前完整形状。要是先看到它们整个样子,我就没胃口了。”
“吃都吃了,还要选美呀?”贞清赶鸡道,“番鸭你们也嫌丑,不是照样吃得很香?别光看热闹,过来帮忙!我要把这些鸡赶去给阿市那边,还须分出一两拨顺便送去给阿犬殿,以及犬山殿……”
我趁帮着赶鸡,一路琢磨怎样开溜。即便不太舍得就此离开这家人,却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正穿廊过院,忽见前边有一帮家伙伸着脖子在假山石头上往高处爬着眺望,有人指着某个方向说道:“信正的小祠着火烧掉了!”我闻言转觑,然而从这边望不清有无火光烟焰。一人提桶匆匆跑过,叫嚷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去帮着扑火……”贞清赶着鸡问:“怎么回事?”
“他的书全烧没了,”一个提桶的家伙往鱼池里勺水,说道,“还好他没事儿。不过也没什么损失,里边只堆放有一部书,本来就没人看。”
“说不定是他自己烧掉的,”信包招呼我们往回走,摇头叹道,“送给谁都不肯要,虽是送给我一本,可我也没看。咱们回去罢,料想这会儿烧都烧没了,还扑什么火?”
信雄拉我回屋,先奔跑而入,趁信包还没进来,忙捋袜而觑,口中赞美道:“哇啊……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么好看!”我红着脸说道:“没什么好看的,都有点浮肿了。”信雄拿着足愣眼问道:“可我没看出来呀,为何浮肿呢?”我忙掩言道:“那是因为怀有……啊不对!怀疑是被你捏肿了呗。”
信照进屋瞧见,啧然道:“又干什么?别给信包看见了,挨揍我不护你。”信雄捋回袜子,捧着说道:“没干什么。婶婶说她脚肿,我帮她按一下摩,揉一会就好。”信照伸着头看,见我窘得不行,就掏出一只青蛙,捏其两腿,攥握在手,往信雄头上挥蛙拍打。信雄转面问道:“拿什么东西敲我?”随即脸上又啪的挨了一下,才看见是青蛙。信雄张嘴作势来咬,瞪眼道:“信不信我吞掉它?”信照捏着青蛙顺势塞入他嘴里,笑道:“不信你真能吞得掉。”
说着随手一拍,那只青蛙猛然钻入信雄口腔,整个儿堵在嘴里。我看他样子难受,不免担心地问道:“他会不会噎死啊?”信包跟人搭完话转身回屋,见状讶问:“茶筅儿,你在吞食什么?还剩两条腿在外……”
“他吞活蛙,”信照笑道,“厉害吧?好大一只肥蛙整个儿吞入口……等一下在信雄肚子里蹦跳,你们看它能不能在里边跳一整天。”
“简直了……”我一阵肠胃不适,转身跑到外边去找地方呕吐,听见信照在屋里叫嚷,“吞下去了!吞下去了!他真的吞掉了……”
“是吞下去,还是钻进去的?”邻院好几个人闻声来瞧,纷纷好奇而入。信包在屋里啧然道,“这也能玩?别玩死他。长利,你去叫大夫来。信照,你们快想个办法干掉他里面那只活蛙……赶快!看他这样子,我都要吐啦!还吃什么蛙粥、劳什子的青蛙火锅?你整一只活蛙钻进信雄肚子里面闹腾,这太恶心了!”
我伸头往门里说道:“试试用醋灌他……”没等说完,又转身去吐。听见信包在屋里懊恼道:“去找一瓶醋来!你拿酒来灌他干什么?浪费我整瓶好酒……”长利说道:“先试试看他喝多了会不会吐出来。”
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仰头走来,皱着脸说道:“吞了一只青蛙吗?这都能吞得下去?”我在廊柱后边望着他走错地方,又昂然转返,灰发老者仰面走到我跟前,望着屋梁说道:“你不要四处乱跑。外边那些坏蛋还没杀光,若撞见了,随时捉你去做成酱菜!”随即径直走向廊角,见已无路,昂首转回,问道:“哪屋来着?”
我指了指身后那道门。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嗐了一声,掏个皮囊儿走进屋里,昂首说道:“怎么一把鼻涕一把泪来着,你们灌了他什么?”信照呛咳着回答:“热辣的红椒油。”灰发老者啧然道:“那东西不行,用我这烈酒试试看。别人送的马奶酒,味道酸酸的,也不知咋的了。拿去灌他!”
我在廊间愣望,只见一个扛铳老僧抱瓮走来,嚷道:“醋来了,整瓮给他灌下去,看那只青蛙蹦不蹦出来?”灰发老者瞪眼问道:“不蹦又怎样?”扛铳老僧握拳往信雄肚皮捶了一下,发出擂鼓般的声响,说道:“我以前练过七伤拳的,多捶两下,树都会烂心,何况他里面那只青蛙……”信包啧一声说道:“别闹了,快过来帮着一起按住他,直接灌进这瓮醋试试看?”
“出来了没?”我穿鞋之际,伸着头在门外探觑,只听屋里呕吐声热闹,而且气味难闻,我捂鼻缩头不迭,信雄突然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差点儿把我撞翻。信照呕吐道,“快拉住他!”
“咦,为什么反而是你们在里面呕吐得这么热闹呀?”没等我看清,信雄拉我就跑,他冲在前头,一路碰撞道,“小婶婶,咱们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