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郁闷道:“这世上有哪件东西没人争?我从小他们就在争东西,家里没一件东西无人争。整个家都给争得支离破碎,何况一条可以用来上吊的绳子?我自忖事事都争不过你们,算了不跟你争,用这匹马跟你交换如何?”
“咦?”我闻声转面,惊喜交加的问道,“你有一匹马?”
“有又怎样?”那人郁闷道,“我连佩剑都卖了,这匹坐骑是我剩下最后的东西,刚才要不是它跑开了,我去追它回来,这根我准备用来上吊的藤索怎么会落到你手里?家都没了,老婆也被抢走了,连这也跟我争?”
我伸头到藤圈里,踩着石头转动脑袋四处张望,寻觑不见说话之人的身影,不禁纳闷道:“你是谁呀,真的有马么?”
树丛中走出一个神情郁闷的男子,牵着匹瘦马,郁郁不欢地站在绿荫掩遮之间,说道:“我会忽悠你?我从来只有被女人忽悠,说好了一起私奔,等我卖光了家当,临到头来却又改变主意。我已走投无路,回乡又被债主追缠,除了上吊还能怎么办?”
我不觉把下颌搭着藤圈,挂在那儿愕觑道:“咦,怎么是你呀?好像我在迎宾楼上见过你一次,你不是那‘若狭守护’孙八郎吗,怎么混到这么惨啊?”
“你就比我好?你都混到要上吊了,还挂在那里取笑我?”那神情苦闷的男子牵着马在树影里冷哼道,“见过一面又怎么样?你扮相模仿她,你也不是她。在我心目中,她是天上之龙,你不过是条虫!”
我听着正感懊恼:“哇,这么糗我?”随即被他掏出一支折扇,抛过来打在脸上,我叫了声苦,听见那男子在树影里鄙薄不屑的道:“这支‘北之庄’的扇子,是你丢的还是那老家伙丢我房里的?你拿回去,告诉他们,把我逼死了,就都趁心啦!”
我伸足撩起坠落之扇,绰接在握,看也不看,随手插到颈后衣领子里,说道:“你也算是我们家的远房亲戚,怎么连你也落到要上吊的地步了。然而你还不如我们家剩下那些亲人,你看人家胜赖、盛信他们,宁可拼到最后,也不轻易放弃,哪能这么快就让欺负你的人称心如愿?”
那神情烦闷的男子闻言一怔,随即牵马从那片树影中走近了些,投眼觑视,蹙眉道:“你果真是四郎家里的人吗?怎么混到这边来了,你投敌了是吗?”我把下巴搁在藤圈儿上,朝他笑道:“说来话长,不过你看我这样子像投了敌么?”
那神情苦闷的男子似乎没心情说笑,面转别处,哼了声说:“同宗亲戚又怎么样?我这边早就已经玩完了,而且还是被自家里头的纷争消耗完在先,遭别人吞并在后。旧日的领地如今已全被信长公划归其重臣长秀,我这个名义上的‘若狭守护’不过是被信长、长秀当作招牌来使用的傀儡。”
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消沉颓废之人便是出身高第的孙八郎,他本名元明,为“若狭守护”义统的长子,母亲是征夷大将军义晴之女。大膳大夫家在若狭的这一系,本是甲州的庶流,最初甲州的本家督主同时担任甲州、安芸守护,后于蒙古袭来之际甲州当主信成将安芸守护一职让与其弟氏信,后来氏信的曾孙信荣讨伐义贯有功,得到义贯旧职“若狭守护”的官位,遂创建了我们家在若狭分支的基础。
孙八郎长大后与父亲义统产生了强烈的争端,而且叔父信方也在他们家内乱中扩张势力,从此一门分裂,争讧不休,孙八郎迎娶近江名家高吉的次女亦即“京极之龙”为妻,也难挽颓势,孙八郎被迫依附清洲,不久清洲军入据其领地,孙八郎得以回到若狭,却被命令蛰居于神宫寺。往昔名门出身的孙八郎连同本为其麾下家臣的“若狭众”被划归长秀旗下,这对孙八郎来说,无疑伤害其尊严至深,加上在有乐那位当家哥哥麾下长年遭到的压抑使孙八郎对长秀多有不满。而后“清洲四大天王”之首的权六又染指其妻,孙八郎心中宿积的怨气冲天。
此前虽说父子争权不休,却在他父亲义统辞世后,继承了家督之位的孙八郎这才知道当家的困难,在《朝仓文书》中留下的书信里表示“断绝眼前”深深抒发了对家中纷乱的无力感。更无奈的是,越前的豪族义景以昔日与义统的盟约要展开对孙八郎的“保护”为名义出兵若狭,其并吞若狭之心昭然若揭,由于无法团结家臣抗敌,在义景的大举进犯下所有的抵挡遭到摧毁,誓愿寺防线崩溃,居馆转眼被攻克,孙八郎退踞另外城池,再度组织防卫战,但仍不果而被生擒。
由于此役义景所高举的名分是“保护”孙八郎,因此在攻下若狭后孙八郎夫妻及一子一女也被“妥善保护”并送往义景的本城,未顺从义景的孙八郎家臣则纷纷投向新近上洛的信长,孙八郎也趁信长与义景交恶,派遣侍臣与旧臣协商,欲借信长之力脱出越前,并指使“若狭众”加入了信长的若狭平定军。不久,清洲军攻入越前,义景灭亡。孙八郎随同昔日的家臣“若狭众”投入了有乐他们家,于天正三年由家臣首领陪同上京晋见信长,在这场会面中信长“意思一下”许给了孙八郎三千石的领地,和旧日家臣同样列为长秀的属下。对于孙八郎来说,又一轮噩梦开始了。
“你看看你投敌的结果,”我挂在藤圈里瞅着这个郁闷的人,不禁好笑。“被人欺负到家了是不是?还不如拼一把才死,或许拼出一条生路了呢?”
孙八郎抬起眼皮,朝我投来百般无奈的一瞥,低哼道:“说得轻巧!我落到这步田地,用什么去拼?况且我溜了出来,困顿多日,全部家当都没有了,连老婆都跑了,佩剑也拿去当掉了,就剩一匹瘦马。”说着又垂下眼泪,废然兴叹:“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从前读过这般诗句,未亲临其境,不晓得个中滋味。如今知道了,已是穷途末路!”
随即牵来坐骑,将缰绳伸递给我,垂首沮丧地说:“唉,不说了。伤心事一箩筐,不如死了干净。给,坐骑归你,帮我照顾这匹老马。这便痛快些,赶紧交换上吊的藤索罢!”
我听说过他的许多事情。虽然有人说,我们家这位世袭若狭守护的末裔“孙犬殿”一生可以用“志大才疏”形容,但其生涯也是可悲,他作为我们家在若狭这一系的末代当主,祖父、父亲留下了千疮百孔的家业,继位之后内有重臣不安于室、外有强敌虎视眈眈,使他真正在若狭当家作主的日子居然连三年都不到,甫继位便遭到义景攻打,后半生就先后在义景和有乐家这些更厉害的豪强势力摆弄中渡过,高傲的家世让他备受软禁,连模仿一般小豪族当个墙头草也没机会。
我当然想要那匹马,不过交换了藤索之后,考虑到孙八郎难免要上吊,我改而另转念头,为了打消其死意,便劝说道:“这样就死掉,未免太龟蛋了吧?不如再拼一拼,趁还有机会就拼一下,大不了拼一把再死,万一拼赢了呢?”
“哪儿还有机会?”孙八郎摇头苦笑道,“他们一直都在跟我争,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在拼,可是越拼越倒霉。我拼着最后一把,就是从软禁我的地方逃出来,却也一样仍然没好结果。女人不肯跟我私奔,还让我回去继续呆着当傀儡。我又一路欠了很多债,除了上吊还能怎样?”
我温言慰之曰:“除了年少懵懂的逃家少女以外,一般有小孩或将有小孩的懂事女人是不会随便跟人私奔的,她需要考虑的还有很多……”
正说着,有个人头发混乱,抱着碎花包袱凑过来问:“比如?”
“比如说,”我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碎花包袱映入眼帘,顿感心下暗虞。“要看跟什么人跑,跑去哪儿,准备充分了没?”
孙八郎摇头叹气道:“她也是这样说的,但我看无论跑去哪儿都没有用的,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落得被人追杀的结果?”
“那不一定啊,”抱着碎花包袱之人凑近说道,“准备充足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而且逃得越远越难被人追到,我看你并没准备好。我就跟你不一样,连头油我都准备了很多。刚才在那边撞掉了一地,我全都捡了回来。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孙八郎转头瞅着那人,惊讶道:“你怎么这样有私奔的经验呀?”抱着碎花包袱之人表情严肃的道:“我看了许多这方面的书,归纳出千百年来,私奔成功的人一般都不用殉情,然而私奔失败的悲剧很多,所以我专门琢磨怎样才能避免私奔失败,潇洒地离开,带妞携手浪迹天涯,从而过上神仙美眷的日子。为此做了很多笔记,进行了很多练习,没事就估摸,实战不慌乱……”孙八郎听得肃然起敬,不禁拉着那人之手,难抑惊喜望外之情,激动地说:“没想到绝望的人生末路上遇到了苦海明灯,一下子聆听这么多真知灼见,使我眼前一亮,私奔的前景不再渺茫与暗淡。先生教我!”
表情严肃之人先把碎花包袱给孙八郎拿着,随即掏出个梳子,恢复了头发的一丝不苟,然后放好了梳子,在孙八郎殷殷期盼的目光中抽出一瓶头油,倒了一些抹在手心,又抬手来回揩拭头发,随即拧紧了瓶盖子,将整瓶头油倒握在手,出乎不意地拿起来敲孙八郎的脑袋,边打边骂:“让我教你,好让你带我的妞儿私奔?还连坐骑都准备好了,想拐我的妞儿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