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我们还途经有乐侄儿信孝那里,到处都是泥巴。以及泥捏成的各种东西。走廊的栏杆上还摆满了某种形状的物体,主要呈“凸”或“且”形,勃然耸立。有乐一路忙着抬手遮挡我眼前,只听信孝在房里说:“为了赶上文艺复兴的时代新潮,我最近在研究塑像。那个光身坐着发愣,并且托腮想事情的家伙就是我弄的。你看怎么样?”有乐探头一瞧,品评道:“果然有两把刷子!美中不足之处在于头大过身,不是很合比例。”信孝笑道:“这样才对啊,因为他是信雄呀。”
走到下一个门时,有乐被门里伸出某个嘴亲了一脸口水,惊问:“信澄,你房里怎么会有个肿背马?还亲了我满脸湿漉漉……”屋里遍布沙土,中间支起个帐篷,其中有个包头巾的家伙回答:“不要大惊小怪,那个只是骆驼。你没见过草泥马么,这个是他远房兄弟。”
然后我们又经过一个气味可疑的地方,有乐捂着鼻子探头往里瞅,不安的问道:“信照,你在搞什么?怎么屋里有这么多各种动物的尸体?”屋里回答:“我在解剖青蛙,并且详细画出它里边的肠子和内部其他东西。等干掉最后一笼就拿去给权六晚上做烧烤。好多吃不完的,你记住来呀!”
出来时看到一个家伙蹲在院墙上边。有乐边走边往上瞅,问道:“咦,长利你杵这么高是要干什么?”那家伙在高处说:“我在做坠物落体实验。”有乐指了指他头顶上的果树说:“是要摘果子来坠落吗?顺便坠给我一个。”那家伙摇头说:“你真幼稚!都说是我在做坠落实验啦,跟果有什么关系?”说完,直接整个儿从高处坠落,啪一声掉地。有乐连忙呼救。
他活着的兄弟也不剩很多了。跟一向宗恶斗连场那些年,有乐的兄长信兴、秀成、信治战死。
回家乡后,有乐跟着他哥哥们去拜祭父辈时,也给这些已故的兄长们上过香。我见到了那一张张牌位,回来时听他说起这些不在世了的兄长。
大哥信广早在天文年间就已经被委任为他们家在三河最前线的安祥城守将,但被义元的师傅雪斋禅师在天文十八年攻击安祥城时俘虏,后用童年的家康将其换回,可见信广竟然和家康一个身价。后来信广暗中联络信长的敌人,想趁敌人来袭信长率军迎击之际夺取清州城。但由于信长准备充分并事先进行了交代,清州城守将并未让信广入城,因此其阴谋未遂。但这件事以后,信广再也没做什么出格之事,后来还与京里的将军府以及公卿们有所交流,与兼见大人往来甚密。在天正元年二月至四月信长与义昭将军冲突后,还为信长与义昭议和。但最终战死于伊势之乱的长岛战场。
秀俊曾为“安房守”,因与少年孙平次关系暧昧,结果被妒忌的情敌新五攻杀。
秀孝十五六岁时某日心血来潮,不带随从独自骑着马瞎跑,结果信长的叔父守山城主信次也是闲的没事,带着随从在渡口捕鱼,家臣没认出那人是信长之弟秀孝,觉得这家伙竟敢骑着马在城主大人眼前跑来跑去是大不敬之行为,因此一箭将其射死。闻悉噩讯的信胜大怒,攻打守山城。而信长则认为秀孝不带随从,冒失跟平民百姓似的一人跑出来,也是合该倒霉。即便是他没死,这种行为也无法原谅。信长对于此事反应平淡,远不如信胜反应大。
信行又名信胜,人们常说如果他不老想着造反,信长也不会杀他。当然杀兄弟同族,是个人心里都不会好受。头一次信行造反被围,当时信秀正室也就是信长信行秀孝的妈出来谢罪,信长饶了信行一回,第二年信行又造反,我听人谈论这事时说:“饶了一次又反叛,是我我也杀。”
信广乃是庶出,地位和名分上就低于信长,谋反一事不了了之后也算受到重用,可见信长对于信广还算宽厚,而且信广似也不是纯凭亲脉关系的无能之辈。而信胜虽然同信长一样都是正室所生,却一再谋权篡位,所以信长不得不予以斩草除根。除此而外,凡是支持自己的亲族,信长其实待之甚好,甚至加以重用,倚为臂膀。
不仅善待亲族,对其他人也是如此。例如胜家又名权六,从信长父亲信秀当家时即为他们家的头号猛将,对这一家忠心耿耿。原先支持信长的弟弟信行当继承人,甚至曾试图暗杀信长。信秀死后的第五年,胜家与另一笔头家老林秀贞协助信行发动兵变。在清州城外的决战上,胜家一千人与林秀贞七百人被信长七百兵完败,并且出乎意料地得到信长的宽恕,甚至安慰。从此,胜家对信长的看法完全改变。两年后,信行再次叛乱时,胜家暗通信长,诛杀了信行。
据说这是由于当年信长行事怪诞,被人称为“大傻瓜”,连他妈妈也讨厌他。出于对这一家未来的考虑,胜家决定支持信行继承家督,并联同老臣林通胜合谋除去信长。由于信长在关键时刻冷静应对情势,并在最后利用伏兵将胜家击败。这时胜家终于注意到信长之才,并且剃发表示自己的歉意,与信行一起得到了宽恕。可是信行却不接受教训依然图谋造反,更不接受胜家的苦谏。因此胜家向信长告发,并帮助信长诱杀了信行。此后胜家成为信长的家臣继续南征北战。
回乡拜祭过父辈的那天,有乐的那位当家哥哥抚模着几个剩余的弟弟肩背,依长幼顺序,挨个搀拉他们起身,最后以满含期待的目光望定他最小的弟弟,捏其肩头说:“你送来的珍奇茶器我收下了,不过那其实不重要。”说到这里,稍为停顿,转面环顾身边一张张亲切的面孔,泪花闪烁的说:“最重要是我们要在一起奋斗!”
随即走到庭前,掏出一枚篆纹“永乐通宝”的小钱,眼含抚今思昔之情,在指间拈转几下,然后弹指抛射出去,目送那枚小钱悠悠飞过我在廊外凭栏而望的眼前,恍如霎间飞过迷离的岁月,落入石阶下的清池里,只微泛涟漪,不溅起多少波澜。
这天午间,我正在浴亭里垂下竹帘泡清池子休憩,那个名叫恒兴的男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提着木桶在我背后若有所思的说:“你后股那个茶花形状的小胎痣儿,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清须那条溪边无意中见到的一个洗澡姑娘。当年给我印象极深,一直难忘,而且使我过早地成熟起来……那时我们一帮出来玩的小孩子都看到了,觉得很惊艳,那种印象难以磨灭。我主公还时常把玩着那姑娘留下的一枚小钱,后来成为我们家那个‘永乐通宝’军旗,其实就是这么个来历了。”
我匆忙裹衫溜出来问有乐:“那个是谁呀?”有乐往廊外张望道:“恒兴啊?他是我那位哥哥的乳兄弟,他妈妈就是我哥的奶妈,他们从小一起玩,后来这个奶妈被我老爸收为小妾了。总之,恒兴从小在我们家混,也等于就是我们兄弟般。由于他过早显得老成,后来我们家的一般家务都扔给他管理。你有什么需求就找他要,并且他怎样都会满足你。就算要洗的衣服袜子扔给他拿去洗,他也会认真洗好了拿回给你。据说他从小就过早成熟到异常的诱因是小时候他看过一个美丽之极的后股……”
望着那个名叫恒兴的男人提桶走入庭园绿荫深处的身影,当时我有一种感觉,属于某种不祥之感。说来也很奇怪,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最不像敌人的不起眼男人,由于命运的安排,竟在彼此人生的某一个时候成为不情愿的死敌,互相造成了深刻的伤害与痛苦。结果使我失去了一个孩子,而他不只失去了儿子,还失去了生命。
“日子难过啊,苦不堪言!”临近亲族大聚的前一天,由于领军在外的家老胜家携带大量越前风味回来拜访阿市母女,我就溜出来到有乐那里午睡,苏醒的时候听见他已经回来了,正跟人在外间说话。其中一个诉苦的声音显然是利家,我闻到醇酒的气味,爬起身往外瞅,只见他在廊间坐地摇头,握拳轻捶腿膝,叹气说,“在手取川被谦信大败,此后陷入与他家的缠斗。你都不知道有多苦!他家人真是会打硬仗啊,以为谦信公猝逝后,他们家不行了,哪料‘御馆之乱’争位的内战才过去没多久,景胜入主春日山城,他们家又行了!”
有乐给他倒酒,笑道:“胜家外号‘破竹’权六,还有一招‘割瓶’据说不是很管用吗?你向来跟随他作战,打六角那次再难缠也一帆风顺,怎么对上景胜就无法脱身了呢?谦信姐姐的儿子也很厉害吗?”
“你是不打过不知道,”利家举杯自饮,语气苦涩的感喟道,“他不糊涂,打仗不犯糊涂就很难缠了。加上他身边有个谋士兼续也是年轻出色,两人配合默契,不好对付。主公要统一四方,如果都遇上这般难缠的对手,又不知要耗费掉多少年华!”
说着,推开酒壶,拿几个小盏往跟前摆陈道:“你看,这有个景胜,那边有个辉元,都是最近要啃的硬骨头。还有这个氏政,就是老雄狮氏康的儿子,眼下虽说还不用考虑他,不过迟早也是要去那边硬磕的。你哥这‘天下布武’征程走到今天总算走出了一个大致接近于收尾的模样,不过这个尾也可以说很难收。因为看上去你哥是要硬收,而不是只要剩下那些豪强表面顺服。接下来我看你哥要让你去哪儿呢?”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抬起眼皮瞧了瞧有乐愁眉不展的样子,摇了摇头,从杯盏之间,另拣一个小调匙推去有乐跟前,意味深长的道:“大家都说你哥是要培养你在信包之后也能起到辅佐他子孙的作用,毕竟跟其他兄长们比较,你还很年轻。要让你先建立功勋,不会先派去打输赢难测的硬仗,放心,没有硬骨头要给你去啃的。最多让你去帮着信忠公子,收拾一些残局。回来路上我听胜家老爷也这么认为。不信你去问猴子,他也是这样看。猴子是最跟近你哥的,他当然清楚你哥想法。”
有乐瞅着徐徐推到他面前的小调匙,不由蹙起眉头,问道:“这个小勺子指的是什么残局需要我去帮着收拾?”
利家含笑抬眼,觑视他神情变化,食指轻轻敲着小调匙,耐人寻味的反问:“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