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吃吃吃,”长利勺了一大簇鱼虾肉塞我碗里,高高地堆起来,没顾往外看,忙着招呼道,“咱只管吃咱们的。都不晓得信包又发什么骚了,浪得一手好鎗法又怎么样?他在北伊势那边当女婿,也没什么仗可打。真打的时候又看不到他人在哪儿了,全是他麾下一大帮高手蜂涌上场,包括那些从明朝过来的玄袍道士,鎗林剑阵、花团锦簇。”
我却暗自觉得不安:“唉呀,原来教我扫地的那个老头陀竟然是铁斋吗?被信包识破了之后又会怎么样呢?”
“放心吧,不会有事儿。”便在一恍神之际,信包突然又坐回我旁边,浑若无事般夹菜就口,瞟着我的神情,淡然道,“虽然铁斋跟我兄长翻脸为敌,可他没跟我闹翻。况且我姐姐犬山殿向来待我很好,她和铁斋的儿子还留在这个家里,我们向来亲近。”
“铁斋的儿子跟信正挺要好的,”听到信照在旁边插了一句,我忍不住问道,“那个信正怎么回事呀?我觉得怪可怜的,听说他写了一本书……”
信雄捋着我的袜子悄往里看,闻言忙道:“别理信正,他写的那些东西没人看的。”
“茶筅儿,你又……”信包提箸敲开他,瞪之曰,“信正的母亲是原田那边的双鎗直政之妹,他从小跟舅舅一家亲近。自从舅舅在进攻本愿寺时战死,一门遭冷落。外间传闻流放的丹羽勘介最近又被召回辅佐有乐,信正舅舅一家却仍遭放逐,而且已成定局。信正元服之后,娶他伯父信广的女儿为妻,成为古渡城城主,并且与信广一样被称为大隅守,成为信广的继承人。按说他应该与长秀密切,毕竟同是信广的女婿。然而没有……唉,听说他最近有意剃发出家。”
长利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捣腾了一阵,转身拿本书给我,笑道:“瞧,这就是他写的那本书,不知所谓到极。”信照洗菜道:“这书似乎也不全是他自己写的,我听说提教利他们帮他做的汇编。不知是不是传闻中他们一直在弄的那本什么‘星河古图穿越’之类玄奥名堂……”长利指着书皮儿,说道:“应该就是这本,你瞧!”
信包啧然道:“你在我屋里翻箱倒柜找东西,还挺利索的啊。是不是来翻我东西习惯了?”我拿着书未及翻看,闻言讶问:“这是你屋吗?先前我还以为是在信照或长利那里做火锅吃呢……”
“当然是他屋宅,”信照捧着一盘剔好的蛙肉片儿倒入锅中搅拌,笑道,“我屋里东西多而且乱,长利那边满屋人,都挤不下一张火锅席。信包这院里做火锅最合适,宽敞而清静。早上我没看见你,就直接搬东西进来做菜了。”
“信雄也在这里睡,是吧?”长利添着柴火,笑眯眯的问。“我那边人多嘈杂,要不我也搬过来跟你们作伴,随便打个地铺什么的就好。”
我正翻着书,越看越纳闷儿,信包伸头悄问:“有没看见我那本诗集,后来四处找不着了……”我料有此出,就从身上掏出个皮袋儿,解开束绳儿,从里边取出一卷诗集塞还给他。信包接过去随手翻了翻,又道:“你若还想找什么书看,我里屋还有很多。不过更多藏书已经陆续搬去北伊势那边了,我一般都在居城那里住着,亲族聚会或者节日才回来家乡这间老屋里小住。他几个也一样,这儿是我们从小住过的老宅子。有乐常来住,都是他让人打理清扫整洁,平时阿市她们也帮忙照看。”
我抬头问道:“这边也归有乐管吗?”信照勺汤试味,咂嘴说道:“除了打理他被赐予的整个郡,他也帮着管理这边。我们那位当家兄长搬去安土城之后,岐阜和清州城后来虽归信忠,不过清须乡下地方仍然交托给有乐照看,平时则是贞清在打理。贞清不爱离乡出外,宁愿奉命留在家乡守护。有乐和他挺要好的,也常托他去帮着照看家康的生母于大,她跟继夫俊胜就住在有乐那个郡内。”
长利不安道:“有乐要被调去打仗了。我听信忠身边的人说亲族聚庆之后即将征伐甲州,准备让有乐从木曾口进攻鸟居卡,为叛将义昌当助攻。然后担任接受深志城降伏的职务,还要派他与森长可和团忠正一同向上野出兵并降伏小幡氏。”
我听了默记在心,随即安慰道:“我想他应该不要紧的。鸟居岭那边无非就是猿飞佐助经常出没的地盘,深山老林里有很多凶悍的猴群,爱拦路抢人东西,还会扔石块打人头破。至于上州一带,除了小幡家有许多秘术高手之外,也可能还会遇到昌幸家的手下……”
“那他死定了,”长利听了我的安慰,更增忐忑道,“搞不好有乐会死在鸟居岭,或者昌幸家。最近我总睡不好,觉得将会有很多人死!有乐可别在内……”
我也担心。为了不让许多人死,我觉得最好的方法只有避免战争。
“怎样避免最终开战呢?”我暗自寻思,“眼下只有一个办法想来可行。那就是开战之前,我赶紧跑回去找到胜赖并告诉他,镇守木曾口要隘的义昌要叛变,提醒胜赖先下手为强,领兵去拿下义昌,先搞定了这个叛徒之后,及早换将把守各个要口,使清洲和三河之敌得知我们已加强防备,他们未必还敢贸然来打。说不定这便能阻止开战,毕竟我们那边已有防范,而清洲同盟少了内应,就不好打了。大战或许一时就打不起来……”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这个清晨,我要好好计划怎样逃去胜赖那边。因为聚庆结束,就要开战。短暂欢乐过后,往往难免会有悲哀。
有乐他哥信长奏请朝旨,改年号为“天正”的那一年,我丈夫的兄长信玄在一路凯歌的进军上洛途中病亡。随即,信州诹访家族来的四郎胜赖到甲州当家,他兄弟五郎盛信被任命为高远城主。孙儿辈们接回流浪在外的那位奇怪老爷爷,他只肯到信州去住。我家翁信虎公前往高远城的途中,特意去观察了鸟居岭一带山林关卡,回来后设下“山林埋伏”之阵。盛信按他的意思,修筑“鸟居卡”布下重重死关防守,委托迹部治部丞、有贺备后守等数十名武将留心守护。
永禄四年,信玄对曾经为“越后之龙”谦信大人内应的信州豪族海野、高坂、仁科诸氏做出了严厉的惩罚。沿袭当初对诹访氏的处置方式,由信玄次子,天生就双目失明的龙芳继承了海野家名,称海野信亲。由近习春日虎纲继承高坂家名,称高坂昌信。
那年五月,信玄攻下信州安昙的森城,命仁科家族的城主盛政自尽。仁科氏作为清和源氏末流的名门,信玄不忍其家名从此断绝,因而让当时年仅五岁的五男晴清继承仁科氏的家名,改称仁科盛信,成为森城城主,起步就拥有亲族众百骑兵力。后来盛信入主高远城,直接统率的精兵逾三千。
消灭为敌的势力,并由自己的血亲或者亲信继承家名复兴之,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高明的手段,信玄就靠这个,逐渐收服了长期反抗自己、而且情况错综复杂的信州诸豪族。随即又这般处置新征服的东海之地,让我丈夫前去继承神尾家族,命他跟从继承“一条”家名的信龙。
回想那一日,我跟随侍候信虎公一大早就上山察看形势的时候,这位奇怪的老爷爷指着鸟居岭周围的茂密山林,对我说:“这使我想起从前‘河东雄狮’氏康跟他父亲打来甲州,我在山中设下埋伏,与他激战的情景。然而信州这片地势更险恶,当年我若有这座山岭之地利可峙,就可以打败氏康,从而有望拿下关东。可惜我那时没有这样的好地方,如今我孙儿盛信有了它。倘能依我之计,善加利用地形,好好排兵布阵,在此设伏,将会有很多人死在这里。”
当时四周一片宁静,朝露凝珠,翠叶鲜嫩。晨霭之间,赶早忙活的人影散布在田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