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没有,”那个端着蔬菜篮子洗净回来的厚朴之人苦笑道,“谁叫我在秀吉大人那里遭逐了呢?后来如水大人让我去他阵中作战,最近脚受伤又给打发回来乡下了。所幸遇到阿市殿下,暂且留我在她们母女这里帮帮手,干些家务活儿。主公一家对我这种倒霉的文人好,回他们这里总算还不至于没饭吃。然而仕途完蛋,出去混肯定是没饭吃了。你不知道我刚被秀吉大人赶走的那阵子,流落在外面有多苦……”
“唉,秀吉大人是一时生气才这样的吧?”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安慰他,“等他气消就会没事了,到时候我找机会帮你说话去。不过你在阿市这边先混着,也不失为一步好棋,因为秀吉大人经常会往这边跑,你大有机会重新获他欢心。”
随即向我介绍道:“这是平九郎。他原名藤藏,父亲名叫无心。其家族由于获封平冢乡,趁机改姓平冢。”
这是个一言难尽的男人。因被秀吉训斥,遭逐流浪,此后在播磨之战中效力于如水,因斩杀高仓山城主立功,就再度出仕于秀吉,此时改名平冢为广。据说他有一阵子跟随明智光秀。本能寺之变自称曾参与对信长袭击。后来又出任秀吉家臣,成为马回众,其后参加小牧长久手之战和小田原征伐获得了功绩。日后协助秀吉开启文禄庆长之役,驻守名护屋城。文禄四年,由于他对秀吉的长期效忠,最后拥有八千石的领地,官位为从五位下因幡守。庆长三年秀吉举办醍醐寺花会时,让他担任护卫,与片桐一起随扈信长之女“三丸儿”。
秀吉死后,这个男人继续为“淀殿”茶茶之子秀赖效力,获封一万二千石,跻身“大名”诸侯之列。同年发生关原大战、他与吉继加入了西军。在关原跟随吉继奋战,将山内一丰和秀秋麾下的多名家臣诛杀。由于遭到安治等人的背叛,以及高虎、高次的攻击,平冢最终支持不住,自杀身亡。死前,平冢命人将取得的敌将头颅及绝命诗句送到吉继身边。平冢的儿子为景后来参加夏之阵,死于若江之战。
当初我遇见失意时候的这个看上去厚朴而且温和之人,后来我才发现其实他爱搞暗杀。他最后一次暗杀却以失败告终,关原大战前夕,吉继命他查探秀秋动向,秀秋看似有意背叛,因此下令进行暗杀,不过秀秋事前已经察觉到暗杀行动,所以没有成功。
“他是个高手,”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说道,“其实也跟季通差不多,别被他失意文人的外表骗到了。而且我觉得他比季通更狠,他属于毫无底线的冷血杀手一类。”
“谁说我没底线?”厚朴之人放下菜篮,向我行礼之时,闻言不禁啧然道,“我的底线就是忠于秀吉大人和主公一家。这跟季通不一样,他虽说是蒲生的家臣,却又暗地里跟咱们秀吉大人通好。”
“有什么不一样?”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说道,“你不也装作跟光秀大人眉来眼去么?哪一天你又改投光秀大人,跑去装扮成他手下,我也不奇怪。”
在我看来还真是没有什么不一样。这个看似失意文人的家伙和落魄文士模样的季通,最终在关原战场一起为忠心于秀吉家族的三成与吉继效力,同一天战死。
战云密布的那些令人不安的日子,我在小亭煎茶,家康在亭内招待自号“惟新入道”的义弘。那阵子我心情恍乱,既看不清义弘的真实意向,也还不能想象平冢这样的有心机之人居然明知实力悬殊,竟仍肯跟随吉继做出了临战之前改换阵营支持三成大人的抉择。当时聆听平冢在楼阁上拨弦自吟岳珂的宋词:“澹烟横,层雾敛。胜概分雄占。月下鸣榔,风急怒涛飐。关河无限清愁,不堪临鉴。正霜鬓、秋风尘染。漫登览。极目万里沙场,事业频看剑。古往今来,南北限天堑。倚楼谁弄新声,重城正掩。历历数、西州更点。”
其实他们这种人的抉择,或许一切已然早有由头。有些人,家康是拉拢不动的。
“在想什么呢?”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问了一声,我摇了摇头,抬眼望着那个失意的男人挎着菜篮子蹒跚而行的背影,听到他哼吟着曲儿,拖着伤腿进入院子之时,阿初在里面问道,“平九,你哼唱的是什么呀?”
“鹧鸪天。”失意的男人回答,随即又有哼唱之声从院落传来,“嫩绿重重看得成。曲阑幽槛小红英。酴醿架上蜂儿闹,杨柳行间燕子轻。春婉娩,客飘零。残花浅酒片时清。一杯且买明朝事,送了斜阳月又生。”
日后我还听到他不时哼唱这首范成大的宋词。桃山年代,这个爱吟宋词的失意男人一度不再失意,曾经使他失意的秀吉,将他留在身边。我到秀吉的城中居住的那段日子,曾听这个不再失意的男人在窗外又拨琴弦吟唱另一首宋词:“霭芳阴未解,乍天气、过元宵。讶客袖犹寒,吟窗易晓,春色无聊。梅梢。尚留顾藉,滞东风、未肯雪轻飘。知道诗翁欲去,递香要送兰桡。清标。会上丛霄。千里阻、九华遥。料今朝别后,他时有梦,应梦今朝。河桥。柳愁未醒,赠行人、又恐越魂销。留取归来紧马,翠长千缕柔条。”
这首宋词,道出了我那一天的心情。时值“小牧长久手之战”爆发前夕。斡旋已经阻止不住战争,信雄诛杀重孝、义冬、长时三位据说暗通秀吉的城主,指责秀吉蓄谋分裂他在尾州和伊势的领地,点燃了他与秀吉的这场战火。此般举动,无疑是向秀吉宣战。此事发生后,家康一得知讯息,立即先率领八千兵力从三河滨松城出发,集结各路人马,迅速进驻信雄居住的尾张清洲城。家康兵力三万五千,加上信雄兵力,总数约六万余人,结成联军。秀吉得知家康驰援信雄的消息后大怒,命其余将领挟山崎、贱岳两战皆胜之余威,先行开战,自己则点齐兵马,统率号称约十二万五千大军开拔至伊势、尾张一带准备开战,此事即成为“小牧长久手之战”的导火线。
天正十二年三月九日,信雄令神户正武进攻龟山城,其城主关盛信得到秀吉麾下蒲生氏乡的支援,而得以击退之。翌日,秀吉得到伊势地方已发生战争的消息后,立即派遣堀秀政会合关盛信、泷川一益攻击交通要冲──伊势峰城。由于此时斡旋已无力,我就在这一天离开了秀吉的居城,悄往清洲。秀吉出兵之前曾嘱咐把我留下,他的军师如水也说此战于我吉凶难兆,不可前往交战中的险地。那个爱吟宋词的男人似已看出我去意暗决,但并没有阻挠,尽管三成大人想追截,我已逃了很远,他追不回。
有乐那位疯眼哥哥当家的年代,我总想逃出清洲。却没想到,离开之后,我还会再次重返清洲。而且还将来来回回许多次,每一次回来,越来越像回到家了一样。甚至不再在园子里迷路,尤其是“清须会议”期间,信雄邀我回来探望阿市母女和有乐他们,那阵子我终于在这片园子里走熟了。关原大战之后,我抚养成长的忠吉成为清洲城主,他一度还接我到清洲居住,说要让我在这个园子里安养天年。没想到这里会成为我的家,但我在这个地方其实会触景伤情,难免心头黯痛,住不长久,最终还是离开了。
由于在关原大战中追击“敌中突破”的义弘之时负伤久未痊愈,七年后忠吉死于伤势恶化,年仅二十八岁。为帮着料理他遗留的身后诸事,我又回清洲,满怀感伤地看到那片曾经热热闹闹、充满生气的园子已然冷清凋敝。
我最后一次回来的时候,就连曾经守护在这里似乎从不离开的贞清也不在了。信长的这位马回众侍奉从信雄到忠吉的历代尾张之主,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家乡,为此屡次拒绝受封外地。贞清在忠吉去世的前一年亡故,他儿子战死在本能寺之变,后来他变得多愁善感,常常抱着谢顶老头遗留下来的旧琴,坐在廊下拨弦吟唱元曲《山坡羊·北邙山怀古》:
“悲风成阵,荒烟埋恨,碑铭残缺应难认。知他是汉朝君,晋朝臣?
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便是君,也唤不应;便是臣,也唤不应!”
这首散曲的作者张养浩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回顾了历朝历代的兴衰交替,伴随着各个王朝的兴亡交替,是无休无止的破坏,无数的财富化为灰烬,今天的赢家笑看风云,纵然盛极一时,谁能保证他不是明天的输家呢?诗人感叹,这输输赢赢又有什么意义呢?
年少之时常年跟随信长鞍前马后的贞清曾回忆说,从前信长就像史书所载的“遇饿者则赈之,死者则葬之”那样,然而结局又跟那些埋葬在北邙山上的君臣们有何不同?即便生前把荣华富贵、风云庆会享受个够,然而死后也不过是北邙山下的一抔土。但凡是人,便不免一死,而一旦死去,便万事皆休。那么,生前的尊贵与否,死后的衰荣如何,又有什么意义呢?
藤孝曾说,人称“老楠”的谢顶老头爱抱着琴在廊间弹唱这首凄怆悲凉的散曲。“老楠”离开人世后,贞清拿起了他遗留下的旧琴,在那片日渐冷落荒凉的园子里独自弹唱同一支曲词。后来连他也不在了,园子里一片幽寂。
由于忠吉并无子嗣,他的尾张领地后来改封弟弟义直。然而义直也不愿意再来这片园子。贞清的子孙后来代代是尾张藩士,听说他们住在城里,也都不爱再回这个已然冷清的地方。
“你瞧贞清,又去跟老楠学弹琴。”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说道,“其实他原名叫‘匡范’,小一辈们不晓得他也是小豆七鎗之一。贞清作为主公的马回众历经百战,六次取得一番鎗的功名。萱津合战和桶狭间合战都以鎗法建立了功勋。据说他反而是主公的一门,但详情不明。”
我转面问道:“什么意思呀?”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说道:“意思就是比同一族更亲近,属于同一家门。他儿子也跟随在主公身边侍候,名叫弥三郎。你别看贞清跟着友闲整天跑前跑后,其实他是个城主,被封到别的郡,他不肯去。虽然官至将监,非但他自己没当一回事,别人也没把他当一回事儿。然而谁拉拢他都拉不动的,秀吉说便连主公也未必拉他得动,或许他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清洲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