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面问道:“什么意思呀?”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说道:“意思就是比同一族更亲近,属于同一家门。他儿子也跟随在主公身边侍候,名叫弥三郎。你别看贞清跟着友闲整天跑前跑后,其实他是个城主,被封到别的郡,他不肯去。虽然官至将监,非但他自己没当一回事,别人也没把他当一回事儿。然而谁拉拢他都拉不动的,秀吉说便连主公也未必拉他得动,或许他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清洲这片土地。”
谢顶老头在廊间看见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路过打招呼,并不理会,抱着琴自顾说道:“元明宗天历二年,因关中旱灾,张养浩被任命为陕西行台中丞以赈灾民。张养浩为官清廉,爱民如子。数年前他辞官隐居,决意不再涉足仕途,但听说重召他是为了赈济陕西饥民,就不顾年事已高,毅然应命。他赴任前往西秦的行程中,亲睹民众的深重灾难,感慨叹喟,愤愤不平,遂散尽家财,尽心尽力去救灾。他途经潼关,抚今追昔,将所见所感,赋成散曲《山坡羊·潼关怀古》。”
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说道:“这支散曲没听你弹过,唱来听听?”
“张养浩在元武宗时官任监察御史,因抨击时弊被免职。后复官至礼部尚书,参议中书省事。元英宗至治二年又辞官归隐,此后屡召不赴。元文宗天历二年,关中大旱,张养浩方肯为民复出,致力于治旱救灾。到官四月,劳瘁去世。追封滨国公。”谢顶老头怆然拭泪,拨弦弄中吕之调,倚柱弹唱,“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太悲凉了,”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说道,“常听你来回都是弹唱他的这些‘山坡羊’,诸如什么《骊山怀古》:“赢,都做了土;输,都做了土。”以及《洛阳怀古》:‘功,也不长;名,也不长。’怎么差不多全是这种腔调呢,太吊儿郎当了吧?”
“不论兴亡,都是百姓苦。这才是颠扑不破!”谢顶老头随手拨弄丝弦,头没抬的说道,“历史上无论哪一个朝代,它们兴盛也罢,败亡也罢,老百姓总是遭殃受苦。一个朝代兴起,大兴土木,扰民甚于灾难;一个朝代灭亡,在战争中遭殃的也是平民百姓。历代王朝的或兴或亡,带给百姓的都是灾祸和苦难。不只有沉痛的感慨,张养浩的仕途经历,决定了他的怀古散曲中自有一种参破功名富贵的透彻,在他的散曲集《云庄乐府》中,以‘山坡羊’曲牌写下的怀古之作有七题九首,其中尤以这一首韵味最为沉郁,沧桑悲凉之气最为浓重。比起一般文人书生,以他这样高的身份地位当然看得更透也更深。此曲为云庄杰作,你不懂就不要说什么了。”
虽然仰慕张养浩这般大人物,谢顶老头自己的官位却似越当越小。后来他去给三成大人的父亲石田正継当簿记官。因获三成大人举荐,去世前叙任从四位上、河内守。幸而死于石田家族覆灭之前,未遭池鱼之殃,总算善终。
“我也会弹几曲,给你们来一支元曲小令,调寄中吕,同属‘山坡羊’,一生浪迹江湖的词林宗匠、不羁之人张可久佳作《酒友》。”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拿起贞清手上之琴,拨弄几下,奏出轻快之调,悠然弹唱,“刘伶不戒,灵均休怪,沿村沽酒寻常债。看梅开,过桥来,青旗近在疏篱外,醉和古人安在哉!窄,不够酾。哎,我再买。”
唱毕搁琴,掏出酒壶自饮,笑道:“不肯戒酒的刘伶,乃是魏晋‘竹林七贤’之一,由于嗜酒,其妻劝戒,他假意应承,并嘱她备办酒肉,拜神设誓;老婆上当给他办了戒酒宴席,刘伶向天祝告:‘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于是饮酒食肉,酯酊大醉。”
“山坡羊的怆凉意境,”谢顶老头翻了翻眼,摇头说道,“就这么给你糟蹋了。识趣滚一边去!不要妨碍我们怀古……”
贞清取琴拨弄,说道:“是了,久久。刚才看见那谁找你呢,说要你回头顺路去关盛信那里拿两三只羊,晚上做火锅吃。”
“我怎么能拿得动两三只羊?”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翻出廊栏,蹦回到我旁边,说道,“不如你跟我一起去拿羊。帮我拿一只,好不好?”
我蹙眉问道:“活羊吗?”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地说道:“应该是宰净的吧。是不是呀,贞清?”
“三河殿让人送来的山羊,大军一样沿着羊肠小道那边绵延而来,你说是死羊呢还是活羊?”贞清指着一个方向,说道,“活羊好拿,你挑两三只,赶回来就行了。别带她去,万一公羊发飙,被羊角撞伤就糟了。你乱带她四处跑,当心主公看见了找你麻烦。”
“别担心,主公看不到的。我从小学会了跟他周旋捉迷藏,”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拉着我就跑,笑道,“他不可能无处不在。”
我小声问道:“不是说,带我来要马么,怎么变成拿羊了?”
“不就是马么?”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带我转进一处院落,先蹦入庭园里笑觑道,“这只马够不够大?快过来骑它!”
“马在院子里面吗?”我忙跟过来一瞧,只见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骑在一匹木马上前颠后翘地玩耍,随即抬腿离鞍,向我笑吟吟的说道,“这个就给你玩了。你先在这里骑着玩,我去牵羊回来,等会儿你想骑羊也行。”
“木马?”趁我一时傻眼,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不顾挣扎,抱我放在木马上,随即溜掉。话声从院外传来,“等我去牵只大羊来给你骑。”
我不由郁闷道:“骑这些东西,能骑回我家乡那么远吗?”忽听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吟道:“闭门家中坐,肉鸡飞进窗。”我转头寻觑之际,陡觉木马摇撼骤剧。
“倾国倾城,”一个翻着白眼的摧颓老叟柱着拐杖,坐在花池边的石凳上说道,“鹰轮国人有句类似的谚语,指的是特洛伊的海伦。她被小白脸忽悠私奔,逃家之后,引起了一场木马屠城的浩劫。”
我正要从这匹好大的木马背鞍爬下来,那翻白一双浊眼的摧颓老叟却伸杖拨撩木马,使得又前颠后跷加剧,让我急难下来。每当木马剧烈摆动之势要减缓,他又伸杖撩动。我懊恼道:“老爷爷,你搞什么啊?”
一人骑牛从走廊里经过,见状说道:“别理他!三伯公你干什么乱逗人家呀?”随即扔一只木屐过来,啪的打在摧颓老叟头上。
我闻听甜嫩的声音转出廊间,投眼只见信雄骑着一只奶牛,忙着又朝那摧颓老叟投屐,口中叱骂:“三伯公,走开!你都疯了,还跑出来作弄人……”趁那摧颓老叟狼狈奔蹿走避,我乘机爬下木马,问道:“那是谁呀?”
信雄骑在牛背上张望道:“好像是三伯公。他早就疯掉了,而且是瞎的。从我小时候他就爱埋伏在院落里,伺机冒出来作弄人……咦,姐姐你怎么也来骑东西?要不要一起骑牛四处转悠?”我愕望道:“你怎么在家里骑牛啊?”
“这个不是一般的牛,是西班牙牛。”信雄在牛背上说道,“它从小就是我养在家里的宠物。善长他们刚从伊势那边让人带来陪伴我的,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吗?它叫‘阿好’,我让婢女们唤它为‘好姐’……”说着,掏出一支竹笛,吹了几下,牛往前走。
一个穿肚兜的小孩儿悄悄跟在牛后面,趁信雄伸手要拉我,突然点个鞭炮嘭一声大响,吓得那头牛受惊乱跑,信雄伸手拉了个空,被牛驮着奔出院落,往曲廊幽深之处一溜烟跑去。
我听到信雄在远处发出甜嫩的惊叫,以及一路撞东西的磕碰之声,不免担心这家伙会不会有事,便跟过来瞧。穿肚兜的小孩儿乱扔鞭炮,噼啪炸响,给我平添了几分险情。我见仍没消停,正要去卯他脑袋,那小孩儿急忙开溜,奔出甚远,叫嚷道:“熊之丞,你快跟泷川一积出来保护我。哥哥有个女保镖很凶,要追着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