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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蝶与庄生(第2页)

蚊子样的尖脸家伙躲避道:“我说的是在氏康成为‘关东霸主’的时候,那阵子我不小心撞过来了,困在某个地方,流落在外,白活了好些岁月,没法回去报仇,唉!眼见得人到中年,正感绝望,本想一头撞死,不料一撞又撞到这边来了,大概当时忍不住还是默念了牢记在心的谶咒……”

“你这蚊子样的细弱声音我很难听清楚,走过来挨近些说话行不行?”虎头虎脑的小子纳闷地问道,“氏康是什么鬼东西,怎么轮到他当上‘关东霸主’,我呢?我干嘛去啦?我一直操心的‘关东进出’大计,怎么到了你们嘴里变得不值一提了?提都不提半句后来怎样,可见你们全是只会信口开河。什么也别扯了,我先踩死这只形迹可疑的蚊子,然后抱小妞回甲州去,做‘关东煮’给我吃。”

我挣扎道:“我不跟你去做‘关东煮’,只想着要回甲州去救你家,再迟些回去,只怕赶不及,你家要完了。”

“又信口雌黄,”虎头虎脑的小子恼怒道,“而且恶意诅咒,这是汉代的‘咒杀’吗?早就听说你们关东这边有些泷西逃人会‘诅杀’之类古汉秘术,其中有一帮聚居在泷之川筑城结寨的家伙尤其跟北条家族来往密切,还帮他们家训练流莺杀手。你显然就是其中一个跑出来被我捉住的逃莺,一开口就诅咒我,听来恶意满满。我家怎么会完?招恼了我,你不用做‘关东煮’了,我现下就做掉你,再漂亮也没用,我一刀劈下去,你就变成两块死肉,不出几天,很快爬满了蛆……”

我惊慌道:“别砍!当心我肚子里有你孙儿……”虎头虎脑的小子掏出酒袋自饮一大口,摇晃脑袋说道:“晕!酒不醉人,人自醉就是这么一回事了。被你们这些莫名其妙的男女胡说八道一通,搅得我头越来越晕了,心头烦躁,就想砍人……”蚊子样的尖脸家伙畏惧道:“信虎大人,你别喝太多酒。我……我听说你后来常常饮醉酒乱杀家臣,其中不少家中重臣犯颜直谏,据闻还被你灭门。虽然我不晓得你的下场,可是酒后乱性,一味残暴滥杀的后果想想就知道大概不会好到哪里……”

“又诅咒我?”虎头虎脑的小子提刀怒挥,眼看要劈向那蚊样家伙之际,我连忙说道,“别听他胡说,我知道你下场并没多差,而且高寿,儿孙满堂,人生最后时刻仍是我为你梳头发,陪伴身边,守候你老人家安祥长眠。大家要哭的时候,你又睁开眼睛,嘴巴动了动。我问你,想要什么。你说,就想再饮一口茶汤。我去做了茶汤回来,在门口听到大家已经在哭……”

“为什么不是再饮一口酒?”虎头虎脑的小子听得发怔,随即啧然道,“茶汤有什么好喝?可见都是忽悠,就算你说得再动感情也不好使,眼圈红红都没用,因为我知道你们关东流莺最会蛊惑人,什么也别扯了,我先做掉你,顺便踩死旁边那只蚊子,然后立马去攻杀朝兴……”

“你别乱来呀,”我挣扎道,“后来你常念叨说朝兴是你这辈子最铁的好哥们儿。倘若你去杀了他就没有了,哪儿找这种好哥们去?”

虎头虎脑的小子愣眼而问:“能有多好?比如呢?”我小声告知:“比如说,后来他去抢‘关东管领’的妈妈送给你当小妾。”

“他真的这样干啦?”虎头虎脑的小子闻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却又啧然道,“不行吧?宪房他妈妈太老了,这事就算朝兴他干得出,我只怕也没胃口吞得下。你别乱说,做人要尊老爱幼……”

听得愣眼之余,我脑中闪出一个啼笑皆非的老太太形象,随即打了个巨大的叉,划掉之后,另外更换一张啼笑皆非的年轻肖像挂出来。

我红着脸说道:“不是上杉宪房的妈妈。后来宪房死掉了,他年幼的儿子五郎被拥立为‘关东管领’,幕府也认同他的继任。朝兴就抢了他父亲宪房的未亡人送给你,这事让宪房的儿子很不爽……”蚊样家伙在旁郁闷道:“就因为这事,那个小胖子一直跟我过不去,总是找机会欺侮我。不过日后大家还是联起手来,力抗大敌,然而两家为此也都全完了……”

“在旁胡说什么呢?”虎头虎脑的小子提脚把蚊样家伙踢去一边,随即笑逐颜开,“关你什么事?原来朝兴把宪房的老婆抢来送给我了,而且她还是新任关东管领的妈妈,这么做真是有种!他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我扶起蚊样家伙,蹙眉说道:“想是你听了我告诉的这些,后来你们一起喝酒时,由于喝多了又跟他提起,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他听你说起这事,就记在心上,为了讨好你,索性当真去把别人妈妈抢来送给你。”

说到此处,我脑中闪出一个啼笑皆非的年轻妇人抱着同样表情的小胖孩坐席的画像,随即妇人消失,只剩下那个啼笑皆非的小胖孩独自在郁闷。

“不是别人的妈妈,”虎头虎脑的小子开怀大笑道,“是前任关东管领的老婆、新任关东管领的老母。朝兴这家伙太好玩了!想不到他有这么好玩,居然为我干出这种事情。虽然我不爱干人老母,不论‘关东进出’这个大计最终干成没有,朝兴把这么大个事浓缩为帮我捉来关东管领之母,先让我在关东管领的妈妈那里进出,可见他对我渴望进出关东的雄心了解有多深刻,真是知我者,朝兴也!”

趁他在那儿捧腹自乐,我拉着蚊样家伙忙溜,边跑边问:“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帮我穿越去同一时候的甲州?”

蚊样家伙未及回答,虎头虎脑的小子追上来揪他按倒,另一只手伸来抓我之际,忽见树丛里几个人影穿窜而过,他转面怒叫:“小滑头,又想往哪儿溜?”

我展开记忆中某个小僧不知何时授留的步法,边跑边回望,只见那虎头虎脑的小子顾不上捉我,忙着揪起蚊样家伙,急追树丛里闪过的人影。

虽仅匆匆一瞥,其中有个葵衫少年模样的身影,格外令我疑惑。

我在孩提之时,家康已是少年郎。

印象中那时他并不起眼,衣着土朴、沉静内敛。除了那一身葵纹的深褐旧衫,几乎没穿过白衣或浅色衣裳,毫无显著之处。话也不多,可以从早到晚不出一言,甚至数日不说话。却并非不爱理人,恰恰相反,他待人礼数周到。不论位份如何改变,在他身上看不出丝毫变化。一路走来,始终如一的样子。但他即使作风低调,人们却难以无视他的存在。纵然只是远远路过,脚步再怎样轻悄,亦能吸引许多人的注意。我小时候,总听到义元家里的人不无好奇地谈论他。就算他只是悄无声息地驻步在我背后甚远的地方,竟能惹我产生莫名的异样之感,引我忍不住转目寻觑。当然,连家康自己也不好意思说他是“翩翩美少年”之类。

  我在义元家里玩球的时候,好几次路过许多人围观家康下棋的地方。我忍不住好奇地驻足而望,听说他的棋下得很好,除了已故的雪斋禅师,义元家里似乎没人是他对手。

记得那天家康与一个来自小田原的黑衣僧下棋,打出了“连环劫”。看似并无关联的整盘棋势,在观弈的行家们低声评说之中,却是环环相扣。

住在家康邻屋的氏规佩服地说:“不愧是雪斋禅师的高徒,乍看微妙、甚至有些不利的局势之下,他仍能潜下心来做局,一路打出这么多连环劫,牵一发而动全盘。面对北海高手强势压境,硬是不动声色地被他走活了一个新局面。看来要轮到他问:逐鹿中原,鹿死谁手?”

面庞略长而光滑的氏规是“关东之雄”氏康四子,与家康在东海一同为质,向来交好。氏规的童年时代是在骏河今川家里渡过的,当时为了维系氏康与义元之间的盟约,氏康将儿子氏规送过来以表诚意,氏规由外祖母寿桂尼抚养,有此机缘,他与家康结交亲近,日后北条家族与三河方面的各项交涉几乎都是由氏规负责。

氏规在永禄年间回到小田原城,结束他的质子生涯,不久后便在父亲氏康做主下迎娶了河越骁将纲成的女儿为妻,并且继承纲成的养父之菩提供养,担任城主,领三浦一郡,同时开始使用刻有“真实”两字的印判。人们以为这是标榜为人或心志之求真求实,其实也还不全是这样。氏规有时觉得人生虚幻,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常纠结于“庄生梦蝶”抑或“蝶梦庄生”这种虚虚实实的思索中。不知道为什么,氏规会产生这样的疑心。后来他沉浸在王阳明,甚至陆象山的世界里,写了满屋的字帖:“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

秀吉拿下小田原城之后,氏规与他家的末代家督氏直一起被放逐山野,由于家康说情,先前已免于一死。又因家康说项,氏规被秀吉召出,给了他两千石领地,氏直也自秀吉手中获得一万石领地,氏直病殁后,氏规继承了他的领地俸禄总共一万二千石,由于氏规被秀吉留在眼皮底下居住,领地传给嗣子氏盛。后来氏规剃发,自号“一唾”。晚年他常在大坂满街乱唾口水,让秀吉很纳闷。看在妹夫家康的情面上,秀吉也不好说什么。庆长五年,氏规唾完最后一次口水,就去世了,享年五十六岁。

家康在参加完少年好友氏规的葬礼后,他独自下马,只身一人走在空荡荡的街上,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和孤独。

其实氏规早就不理他了。自从家康阻止氏规在城破之时自尽,氏规就再没跟他说话。两人交情最好的日子,反而是从前年少之时。没有牵涉各方利益算计,友谊自然纯粹。

他俩常在一起下棋,氏规屡无胜算,不肯再下,就改为观棋,并且爱拉人去跟家康对奕,想看家康输一次,却总不能如愿。来自小田原的黑衣僧最终也不敌家康,没等打完“连环劫”,棋盘上的局面已改变。黑衣僧推枰告负,合什认输:“小施主厉害,贫僧自忖毫无赢面,大道寺政繁从此再不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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