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爷不顾他自己头发蓬乱,在昏黄闪曳的灯下捏着我的脸,醉眼朦胧地朝我瞅来瞅去,满面疑惑地喃喃自语:“我儿媳为什么总是和我女婿私下这么谈得来呢?”
在我被老尼姑捏脸来回端详的时候,我不由想到了那天老爷爷也是这么捏我的脸,眼神都是一样的疑惑。犹如他们两人一直以来的勾心斗角,连疑惑的眼神也这样相映成趣。
那天,老爷爷满眼困惑地说:“难道竟然有一腿……不对啊,可你才几岁呀?”
老尼姑捏着我的脸蛋来回看,看了又看,眼光奇怪,最后啧出一声,转面跟坐在她后面一脸懵懂的筑山姐妹们说:“你们觉得呢?我是越看越纳了闷儿啦!”
然后叫我起身转了几个转,侧着头瞧了又瞧,再啧出一声,环顾左右,蹙眉道:“哎呀!这脸形、五官模样、眉眼,甚至整个儿的神气总是使我越瞅着越觉得像那个什么……”筑山伸脸问:“像什么?”
老尼姑拽我到跟前,又里里外外察看,甚至还让我张开嘴给她瞅里边。然后又纳闷道:“瞅这神气也不像他甲州的派头啊。你们看呢?”筑山提扇掩嘴笑道:“我早就跟你们说过啦,她哪有一点甲州那边山里头人的土气?不过也难怪,我听说她妈妈是咱们东海这边的人。就是善得寺后边那户人家的……”
“善得寺?”老尼姑犯起了嘀咕,“我那苦命的儿当初不就在里面出家吗?阿宝,这里边有什么猫腻没有?”
老尼身后那位人称宝姐的女人觑视着我,说:“要说起来呢,年龄还太幼小,肯定对不上那时候。不过后来谁知道呢?指不定还俗以后又遇上的……你们看她多像咱们家那位!”
老尼蹙眉道:“岂只像?我瞅着她简直就是我们公家的神气模样!而且眉眼还隐约有两分像我妈妈……”
“公家?”我心中一怔,随即明白她指的是那时人们所羡慕的公卿家,正如她自己就是出身公卿家,我不由也犯了纳闷儿:“难道我本来不是筑山姐妹们嘲笑过的甲州山里柴禾妞吗?”
“不行!”老尼一巴掌啪的拍在榻上,吓筑山姐妹一跳。这是我印象里最后一次看见筑山殿,因为不久她就被那位有心乘机自立的三河大人派手下接走了。
老尼将我拽入怀里去紧紧抱着,似乎生怕有人把我从她身边抢了去,就在我感到害怕时,听见她哽声说道:“怪不得那天我突然进去那屋,看见我儿和这孩子在一起时,我儿的神情那么古怪,眼圈还红红的……怪不得!我糊涂啊!我怎么当人娘亲的?”
她说的那天,大概指的是拈花寂坐的承芳不再拈花寂坐,披挂罩甲要出征前,他出门时突然流露不舍的神情,转面环顾屋中,摸着我的头,眼圈微红,似乎想说什么,见他妈妈进来就打住了,最后什么也没说。
老尼又拍着榻席,含泪嘶声说:“我儿尸骨未寒,他那岳丈就在咱们这边大肆煽动,不只拉拢还策反我们的家臣,毫不顾及翁婿情义和咱们收留他的昔日恩德,看在我孙儿氏真的面上,我不杀他,无非只是追放,只要他滚得远远的……但若那老家伙敢带我们家这个小闺女溜走,我一定追杀他!”
后来,老爷爷还是趁着尼姑家发生一时变乱,偷偷带上我,跟他幼子一起逃走了。自然,被尼姑们追杀了一路又一路。老爷爷逃往洛中,寄寓在他亲家之下,如他所言,果然知遇于剑豪将军,成为“相伴众”。
在他的亲家与老尼姑的公家多番调解之下,他们之间的紧张情势有没有得以缓和,我不清楚。不过,老尼派人给我捎送东西,并遣来宝姨和她丈夫跟随我们,老爷爷也没再从中作梗。
日后人们说起“尼姑台”,无不敬佩这位老尼。那是东海最艰难的时候,由于孙儿氏真平庸无能,内忧外患,豪族们纷纷离反。远江的豪强也要跟着三河脱离,最后由老尼出面,使那些土豪回归。这真是不容易。她希望自己死后也要守护这个家族,还葬在鬼门方向,可是就在她刚去世的那一年,年底我们家的大膳大夫就攻进来了,氏真逃亡,东海这个家灭了。
如今,大膳大夫已故,我的夫家也到了最后关头。我想起承芳当年拈花寂坐时的那一句感喟:“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
我那位老家翁去世之前,似乎也念过这句话。不知他从何处听来。
被儿子放逐的老家翁后半辈子总是在四处流亡,那位厚待他的“剑豪”将军被害后,老家翁又不得不辗转各地,最后住到信州,面对孙辈们请他重返甲州故园的要求,老爷爷以“大将一人足矣”的理由推却了。八十一岁那年,这位毕生不甘平静的老爷爷平静地死在高远城,终其一生再也没有踏上甲州一步。
山路翻车的时候,我心里诧异的是,我觉得好像又见到了昔时的那一双难忘的目光。老家翁带我一路逃离骏府的那天,记得路边有一个满脸激愤的男人直挺挺地跪着送别。由于只有他一人孤独地跪在道边,格外显眼。就连我那冷酷的老家翁也不禁奇怪地在坐骑上回首望着他,直到望不见。
我忘不掉这个人激愤含泪的眼光,他的样子说不上有多特别,我就是忘不掉他的样子。或许因为他那个眼神,饱含激越已极的沉痛、愤怒、悲慨、不甘,以及其它种种我说不上的情绪,都在那个眼神里。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感情如此强烈的眼神。此后,我也没有见过,直到刚才。
虽只一瞬,我又看到了那个眼神。
大概就在驴车下坡要拐一道弯的时候,我看见这个激愤的男人从路边树荫下站起来,似乎朝我们的车轱辘抛出一块铁或是砍柴刀什么的。也可能还有一条绊索也同时扬土而起,这些我都没怎么留意,我只是不禁想起了我离开东海的那一天曾经见过这个人。
离开东海,也就意味着童年的提前终结。尽管,到了洛中我也没多大。不过心情已不一样。
小时候在东海那段日子,可以算是我记忆中最欢乐的时候。可惜欢乐的时光从来短暂,即便是那时陪他幼子和大女儿生的外孙玩球总是很开心,也不时能看到那位奇怪的老爷爷、也就是我未来家翁眼里闪过的丝缕隐痛。
这隐痛的眼神不仅是在他被女婿家那班筑山姐妹们嘲笑的时候出现,当他看着自己外孙那无忧无虑玩闹的身影时,情不自禁地想起已逝的长女“定惠院”,眼光里就会漾闪悲伤的泪花。
每当这个时候,细心的我就会递给他幼子忠重一块素帕儿,悄悄地让他拿去放到老爷爷的手里。
老爷爷拿起素帕儿拭泪的时候,看到帕子上有我学着织绣的茶花,转面看了看我,感叹道:“得女若此,‘筑后守’有福气呵!可惜也和我外孙一样,小小年岁就没了娘。”或许就是这一次,使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让我成为他的儿媳,并且很早就过了门。
其实过不过门,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分别,毕竟我从小就在他家。我父亲一直就是他家的老家臣,官拜“筑后守”。也常被派去跟有乐的爸爸“三河守”信秀大人打交道。只不过,他爸爸徒然顶个头衔,并没有守住三河这整块地盘儿。那时,我家翁的东海女婿已经染指那块地盘,正和有乐他爸争得不亦乐乎,夹在他们之间的是那个来回当两家人质的葵衫小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