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那位黝黑大脸的妇女施礼,裣衽拜道:“兴云院夫人。”黝黑大脸的妇女忙回礼道:“不敢当,叫一声‘大姊’就行了。”粉脸妇人抬扇各拍一下,笑眯眯道:“都是好姊妹,以后好好相处。”又指着圆脸如盆的妇人,向我引见道:“这是我们清须乡下数一数二的美女,自小迷煞了多少青年才俊。宁宁夫人,你该听说过吧?秀吉家那口子!”
我顾不上怔望,忙向这位后来被称为“高台院”的女子见礼。圆脸如盆的妇人拉着我笑觑道:“叫我祢祢就好,若能蒙你唤一声姊姊,就更妙了。我旁边这位看着就很慈祥的大姊姊是阿松,你俩也拉拉手。以后不是外人……”
祢祢比我大七岁,人们也唤她作“宁宁”,在尾州乡下一个名叫朝日村的小村庄出生。她生父是信长家的武士,生母名叫朝日,是杉原家的次女。早在幼年,宁宁和妹妹就被送到姨母“七曲殿”身边抚养,她姨父是信长家的弓箭手,所以她相当于生活在信长家。宁宁的幼年经历和利家夫人阿松有些相似,同样过早离开亲生父母的回忆也许正是日后二位夫人成为亲密好友的前奏。
十三岁那年,宁宁遇到了决定她命运的男子,二十六岁的步卒兼杂役藤吉郎,并与之结婚。藤吉郎出身微寒,宁宁与他的生活十分贫苦,以至于时常需要向隔壁的阿松借东西。
比宁宁大一岁的阿松出生于尾州海东郡,生父在信长父亲手下当主计,属于信秀家臣。她父亲在太原雪斋围攻三河安祥城的战役中阵亡。由于母亲改嫁,阿松被送到母亲的姐姐长龄院的夫家前田那边,被利家的父亲利昌收为养女,从此与利家以兄妹的身份生活在一起。利家十五岁就出仕信长,以知行五十贯为俸禄。利家元服后,十一岁的阿松嫁给他,世称“芳春院”松夫人。阿松容姿美丽,开朗喜欢交际,而且爱好读写书画,和歌和武艺都兼备。在危难关头亦能挺身而出,也不失为“女中豪杰”。
阿松和藤吉郎的妻子宁宁不仅老早就成为邻居,在信长的军营中亦是近邻,两人经常隔着“一道木槿的绿篱”聊天,关系十分亲密友好,为以后利家成为秀吉麾下“五大老”之一也奠定了人脉基础。
阿松十二岁生下长女阿幸,十五岁生下长男利长,利长后来继承了前田家。利家的父亲利昌在桶狭间战死后,本来是由利家的长兄利久继承前田家族,信长却命令利家继承前田家业,利久被迫离开尾州荒子城,利家遂为家主,阿松的地位也随之提高。阿松二十五岁时又生下三女麻阿,又称“摩阿姬”,此女以后做了秀吉的侧室。利家三女摩阿姬由于成为秀吉侧室,尊称为“加贺殿”,秀吉死后改嫁公家万里小路充房,作为正室。
阿松二十七岁又生下四女豪姬,此女成为秀吉的养女,并在以后嫁给他的养子“五大老”之一的八郎秀家。豪姬性格坚强头脑聪慧,在关原大战前后始终不屈服于家康,由此亦可窥见其母的教导与典范作用。豪姬出生的同年,信长之女永姬出生,她七岁嫁给十九岁的利长为正室,亦即以后的玉泉院。永姬生母是谁,人们一直说不清。有一说法是信长与其妾生驹家族的吉乃属于同宗的生驹氏之女所生。
此后阿松一直忙于继续给老公生养孩子。她三十岁又生下五女与免,但是这个女儿只活到十五岁就去世了。阿松三十一岁又产下二男利政。阿松三十三岁又生下七女千世,此前有一阵子她实在撑不住,就暂且让侧室给丈夫生了个六女阿菊。
利家满脑子就想着挣钱养家,打仗时也在拼命敛财,阿松总是半开玩笑的劝诫:“不如只带金银,把鎗扔掉好了……”人如其名的利家非但没听进去,甲胄柜里更是多了个算盘。
阿松慈祥地拉着我笑觑道:“宁宁先前还说要张罗着帮你找个好住处呢。犬山殿这里住得怎么样?”
我早就听闻宁宁很有才干,一直在帮多次远征的秀吉处理家中事务,运用自己善于识人的长处推荐给秀吉很多人才,并且极力帮助他们排忧解难,从照顾家小、到收养小孩,什么都干。她抚养清正和正则这两个小辈成长为名将就是例子,所以后来在她荣尊“北政所”的时候,身边围绕着一批与其说是忠于秀吉、毋宁说是忠于宁宁的将领,但是基于个人感情的原因,她所重视的武将大都为家乡尾张出生。
而秀吉不同,他这方面有信长那样的用人器量,从来不拘一格。而且秀吉很会笼络人,加上有许多信长的亲族和旧部后来都纷纷来投靠他,渐成大势。秀吉就任关白之后,按照惯例,关白的正室夫人被称为北政所。天正十四年,秀吉被赐姓丰臣并就任太政大臣,被尊称为“太阁”。此时宁宁也晋升为从一位,成为实际上地位最高的女性。她的名字也和其他贵族女子一样备受尊崇。直到后来我打破了她这个“独尊”的地位,也成为“从一位”、晋身于神阶之巅,并以“元和偃武”终结了她家的“天下”。日后由奶妈阿福出面逼宫,迫前久大人之女儿所生的皇上退位,推出我们家的曾外孙女登极成为女皇。
江户时代的儒学家曾说过这样的话:“北政所的才气,导致了丰臣家的灭亡。”家康生前也表现得十分尊敬这位太阁夫人。庆长五年的关原大战,世人皆称北政所其实真正支持的是家康,人们认为秀秋的临阵倒戈,也是早就受到了北政所的启示。关原之战家康胜利后,庆长十年宁宁出家,号高台院,家康在京都东山的山麓专门造了高台寺,供宁宁静修。她在里面未必只是安心隐居,家康决意围攻淀姬之城前,曾去拜会宁宁。淀姬是秀吉亲生儿子秀赖的生母,而北政所却没有生育子嗣。淀姬的势力曾经给北政所造成了她以为的威胁,然而最后城破家灭之时,就连只有八岁的秀赖之子国松也被捕杀,茶道哲人古田重然因收藏国松被怀疑是丰臣家族内应亦遭幕府下令自尽。秀吉之墓以及在京都供奉秀吉的祭祠也被幕府破坏。家业彻底灭亡,北政所宁宁由而悔恨,从此埋怨家康“无情”。
家康的好朋友兼智囊正信曾有感触的说:“真正有才干、有见识,应该能帮着兴家,而不是有能力毁家。”尽管他们认为宁宁虽有才干,却缺乏见识和器量,尤其是真正的大见识,显得其度量与身份地位不相称。不过宁宁仍然称得上是个颇具豪侠气质的女子,早年她不只帮过丈夫秀吉走向成功,还热心帮助不少人。她一直待我很好,直到许多年后,就算她对家康的“绝情”有怨言,也仍能与我推心置腹。毕竟她能看出来,在那个家里,也就只有我还对信长、秀吉他们这些人依然念旧。
“我们家人就是念旧,”一个四方脸的妇人掰着花生壳儿,微笑说道,“多远都跑回家乡过节什么的,我家那口子也是从来不拉下。”
“这位是长秀的正室桂峰院,”粉脸妇人伸着团扇指给我瞧,引见道,“亦即深光院殿。她是我家大哥信广的女儿,我们那位当家兄长收她做养女。他还有个养女便是已故的胜龙院殿,本乃远山家族景任的女儿,嫁给胜赖为妻,生下信胜。”
我裣衽施礼,逐个拜见。其中还有谁,一时记不周全。妇人们都很热情,就像家里来了个新姊妹一样,拉着嘘寒问暖。我也帮着掰花生壳儿,问要用来做什么。阿松笑道:“吃法无非那几样,水煮或煎炒,除非你还能变出新花样。”
“花样也不是不能变,”我想了一想,问道,“刚才那些面条拿来做什么的?”
粉脸妇人说道:“午后煮面吃。那谁还带来些芝麻,用油煎芝麻和花生碎末浇撒在面条上搅拌着吃,怎么样?”
我微抿笑涡,点了点头,说道:“这样也好吃。”粉脸妇人瞧着我:问道:“你们那里吃法是什么?”我问她们:“有没有糖?”妇女们都吃吃的笑:“没糖吃,这日子还能过吗?我们从小就爱吃糖。”
“有糖就好弄了,”我便挽起衣袖,请她们将研碎的花生与芝麻一起放在糖水里搅拌,并且将面条拿去蒸过,弄干里面的水,再同糖拌花生和芝麻一起放进锅里翻炒几下,随即勺每人一碗,请她们尝味。不出所料,妇女们惊赞,“好吃!这就是你们甲州的新花样吃法吗?”
“只是我的花样吃法。”我捧碗试味,咂着嘴转望庭后廊外,心下暗惑,“那厮躲哪儿去了?”
“后面哪有谁?”粉脸妇人吃着甜面,见我往廊外张望,便笑道,“刚才我们突然涌进来,没看见屋里还有别的人影。只是后边的院墙外有些轻微异响传来,大概不知哪家的顽皮小孩儿又爬我们院墙乱摘树上东西,匆促中似乎摔了……别理他们,这里小孩儿都顽皮。我家信益从小到大也没让人省心,早晨我让信益留在家里侍候你,他溜去哪里啦?是不是又跟三斋去玩了?”
“三斋他们一早就去报恩院那边不知玩什么,”有个红鼻妇人说道,“好多小孩儿在那院。男孩儿们几乎全在那里,小姐妹们也不少,除了报恩院殿在嚷嚷以外,主公几个女儿诸如五德、阿秀、永姬、三丸儿、阿振、鹤姬她都在那边玩耍。不知冬姬回来没有?”
“刚才你们路过塘边的大院听见没?”一个扁嘴的妇女笑道,“含笑院殿、月静院殿、长荣寺殿、秋悦院她们那边一早就摆了好几桌牌局。除了那班老夫人们,我好像还听到慈德院殿的声音了,她怎么也到那边跟老太太们一起张罗?”
妇女们七嘴八舌、家长里短了一阵,有个瓜子脸模样的妇人从身后捧出牌匣,让另一个凸额阿姨帮着摆好牌局,招呼道:“牌会了、牌会了!先玩一会儿牌,过会儿我们再摆弄茶会。有时间剩余还可以弄一弄花会。”宁宁摇头道:“这一铺牌,你们就玩到昏天黑地了,哪儿还能有茶会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