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你们的样子,”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仰着脑袋说道,“破衣烂衫,跟流浪讨食的乞丐有什么分别?别说没有,就算义元家果真有什么小姐在这里,让她跟了你们去有啥好处?风餐露宿、沿街乞讨吗?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要做超出本身能力的事情。我听说氏真的儿子范以最近重返故土,要在家康那边做事,你们去投他好了。盘缠奉上,休得再闹!”
我正想走近些瞧,有乐连忙拉我后退,低声说道:“那边恐怕要打起来,不要靠近。子不立于危垣之下,也应该成为你的人生守则。不如我们先跑回家去,等他们打完了,我们再出来玩……”
“打完了,还看什么?”身后有个家伙推他上前,笑道,“咱们人多,怕啥?早年都没怕过东海人,如今会怕?你看又有好多人拿火铳奔过来了,不如你在咱们家后园门口率领大伙儿再打一场‘桶狭间之战’,为先前挨揍的箍桶匠之子正则老弟讨回面子……”
“东海人也很厉害的,”有乐挣扎欲退,口中说道,“别小看他们远江、三河一带的战斗力。早年家康的爷爷还带兵打到我们的守山城下了,要不是他的家臣突然砍他一刀,发生了整个‘守山崩’的历史事件,冷不防改写了咱们清洲那会儿挨打的命运,咱们家又怎么能逃过一劫?后来他们家变弱了,他们家臣又砍了家康他爸爸一刀,于是他们家变得更弱了,遭我们和义元同时欺侮,家康小时候被拐来我们这里当人质,没过两年,我大哥信广前往三河最前线的安祥城驻守,被义元军师太原雪斋率领东海大军捉了去,逼我们拿幼年的家康来交换人质。家康离开的时候,我正在和他下一盘棋,由于他突然被拉走,留下了一盘我和他之间没有下完的棋……咦,你小时候在义元家,有没见过家康?”
我见他投眼望来,蹙眉回答:“经常看见他。有一次他在庭院里练剑,看见我到走廊里玩球,当时氏真在后面追着要,我带着球从走廊里跑过之际,那个练剑的葵衫小子只顾转头看,似乎不小心被剑割破了手指。教他和义元剑法的雪斋师弟雪浮大人叮嘱说:‘用真剑对练之时要小心。这是‘势州村正’炼制的刀剑,很锋利的。别又割伤手指!’我回头张望,看见家康含吮着受伤的那根手指,眼泪汪汪地站在那里……”
“义元是家康的师兄,”身后那个家伙叹道,“雪斋禅师是他们的师傅。花仓之乱,寿桂尼请雪斋禅师帮忙,将正在善得寺出家的义元捧上家督。虽然有人说义元那时也不算和尚,他去当‘喝食’,亦即带发出家的少年。不过其实义元后来还是剃了头发的,显然他已经打算在寺庙里过一辈子了。谁知命运不由人,当时的武家门第,大多效仿室町幕府将军家的惯例,家督的儿子中除了嗣子以外,其余都出家修行。这是为防范出现与兄长争夺继承权的情况。嗣子万一有何不测,他们才能还俗成为后嗣。寿桂尼不愿让丈夫的侧室之子成为家督,为了不给花仓村的小和尚惠探继位,身为正室的寿桂尼以她素称‘尼御台’一派的实力,自然希望自己的亲子承芳成为后继。寿桂尼得到了承芳之师太原雪斋的鼎力相助。自承芳四岁开始,雪斋就受其父之命教他,他当然支持承芳成为一家之主。重臣泰能迎娶了寿桂尼的侄女为妻,他最早加入承芳一边,最后双方开打。高天神城一带烽烟四起,最后承芳攻克高天神城。眼看己方阵地逐一失守,惠探遁入花仓城。花仓城又名叶梨,是先祖范氏所筑,一度属于今川家族的本城。以挂川城泰以为中心的军队,会合其他几路军,包围了花仓城。刚还俗的承芳初次出阵,亲自指挥攻击。花仓落城之后,惠探的拥护者坚守普门寺,并为惠探乞降请命。但是老于世故的寿桂尼和雪斋决意断绝祸根,迫使惠探在普门寺自尽。还俗后改名‘义元’的承芳,由此开启了他成为‘东海巨人’的时代,直至许多年后跑去桶狭间玩球,一脚踢到了硬钉子上。这枚钉子,你猜是谁?”
“还能有谁?”有乐转头说道,“就是那谁谁谁谁……唉呀,你别推我!咦,信氏你拎着这只鸡和米饭团儿以及香烛要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身后那个家伙叹了口气说,“等会儿要去祭我父亲。你要不要也一起去祭祭你们那些兄长?去就一块儿去,我这儿正好有些多余的香……”
“等等我!”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仰着脖子直愣愣地走过来,唏嘘道,“白发人祭黑发人,说来真是太凄凉了。我这个儿子在长岛一向宗闹事那年刚从军就战死,才二十九岁。其实他哪会打仗呢?平日就爱领人四处拓荒、开发农田耕作,唉……”
有乐在我耳边小声说道:“他说的是我某个姐夫信直。信张这个儿子跟随全家去长岛血拼中战死。他跟我们家很亲,亲到哪一步田地呢?他母亲是我爸爸信秀的弟弟信康之女。然而他妻子是我父亲信秀之女,亦即我某个姐姐。生有长子信氏、次子忠辰。全家子孙都在我们这里世代做事,属于‘连枝众’。信康就是‘铁斋’信清的父亲,有个爱茶艺的孙儿信益。刚才咱们就是从他家走出来。信康女儿是信张的妻子,有人说她名字也叫信张,不过我不相信。哪有这么‘矬’的事情?‘撞衫’可以,‘撞脸’也行,‘撞名字’哪有这么撞的?夫妻俩刚巧都叫同一个名字‘信张’?”
“谁叫我?”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仰着脖子直愣愣地转身,皱眉道,“你别带她四处跑,当心又让人忽悠了去,搞不好拿她做成腌菜,塞进坛子里运回东海或者远江、三河那边……”
“什么坛?”有乐转头问,“咦,你们后园门那边打完了吗?谁赢啦?”
“谁也没赢没输,”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昂首而行,催有乐身后那个家伙快跟上,不耐烦的说道,“瞅见许多拿铳的家伙纷纷跑来,还不是一哄而散?你们也别杵在这里看什么热闹,火器的年代没什么好耍的噱头,身手再好也得全趴下。有什么热闹可看?过年才热闹!万一哪个年代就连过年也不热闹了,那才叫末世临头,而不自知……谁赶上谁倒霉!”
信张属于有乐他家的同个宗族出身,本是小田井城主宽政的次子,曾经用过寛廉、信纯、信弘等名字,因出仕信长后得到他赐予偏讳中的“信”字,从此改名信张。曾经参加对近江浅井家族的进攻与火烧比叡山,在信长麾下向来积极,不论征伐杂贺,还是镇压纪伊豪族叛乱,一直卖力。壬申年京都那场惊变后,他回归家乡尾州居于小田井城,出仕信雄,拥有俸禄一千一百贯知行。天正十二年,他做为信雄家臣与元亲连络,联手对抗势大的秀吉。
岁月淘不掉这位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在我记忆中的影廓,他的忠诚、勤恳与憨直亦给秀吉留下印象深刻。佐佐成政治理肥后失败,被下令自尽后,秀吉本来打算将八代城交给信张,他却固辞不受。在信雄失势后,他被别人赶出家乡,仍忠心不改,宁可守贫受困。后于文禄三年在近江大津病故,享年六十八岁。
“刚才在我身后那个家伙是他孙儿信氏,”有乐望着那一老一少提篮离去的身影,在我旁边说道。“信直这个嫡子在父亲战死伊势长岛之后,继承小田井城主。”
信氏随后加入京都御马巡演的“连枝众”行列。壬申年京都那场惊变后,归属信雄。没多久先于祖父信张而去世。信张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信氏亡故后,家督由弟弟忠辰继承。信氏次子津田清幽仕官于石田三成。
“三成,你去哪里?”有个捧着一盘东西的小厮模样家伙听到有乐叫唤,转面回答,“没去哪儿。他们让我拿些盘缠出去打发后园门外那些流浪汉……”
“这是石田村的三成,幼名佐吉,初名三也,”有乐在我耳边说道,“此人出生于近江亦即江州,老家在坂田郡石田村,他们村的田地里石头很多,我妈妈的娘家也曾从他们那边收购石料。他家属于以地名作为家姓。他父亲出身为‘地侍’,与浅井家族一同在京极世家底下做官。佐吉是家中次子,自小被送进寺院做打杂的僧侣。这里出现了意味深长的‘三献茶’故事,你有没有听说过?”
秀吉为长滨城主的时候,三成十五岁。当时三成为某个寺院的童子,一天秀吉外出打猎,口渴至该寺讨碗茶喝。三成端上一大碗凉茶,秀吉一饮而尽。后又捧上半碗微热的茶,秀吉也喝了。接着三成又献上一小碗更热的茶,秀吉又喝了,于是问三成,为何如此,三成答道,由于大人劳累口渴的缘故,这第一杯茶自是解渴之用,于是用了大碗凉茶,第二杯是因为大人基本已经不再口渴,于是上了稍微温一点茶水,最后大人心也静了,口也不渴的时候,再上热茶,大人才会细细去品味这其中的味道。方丈斥责三成无礼,三成却从此深得秀吉的信任,成为秀吉的侍从。这个故事说明三成自幼就有聪敏的才智,他能机敏地察知秀吉的意向,言行合乎秀吉的心意。
关于三成的传说如此之多,其实说明人们对他的同情和喜爱。后来我还听到他更多故事,即使在他平生死敌得势后的江户年代。
三成据说习惯给书信亲手打上很特别的结,在还不习惯用浆糊等粘合之物的年代,这样做大概也是为了防止送信途中别人偷看书信中的内容。从这件小事上可以看出三成谨慎细致的性格。而促使谨慎的三成不惜以身家性命为赌注,与实力远比自己强大的家康拼死一搏的,正是他那颗誓死捍卫丰臣家族的忠义之心。
家康与三成就像是一对弈手,调兵遣将斗智斗勇,时刻注视着对手的一举一动,希望能给予对方致命的一击。显然,命运最终选择了棋高一着而又运气更好的家康。
历史从来都是为强者和胜者歌功颂德,然而时间终究会淘去不真实的东西,珍珠仍然能露出它耀眼的光芒。人们感叹说,三成虽然只活了四十岁,但他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是一位真正的悲剧英雄。
石田三成的正室是赖忠的女儿皎月院。他身为秀吉的心腹近侍之一。以忠诚、仁义、节律以及足智多谋著称。自从最初由于传说的“三献茶”而得到秀吉的赏识,从而成为秀吉的得力干将,后来秀吉死后拥立其子秀赖。并与五大老之一的家康以及“武断派”对立。
这场由于三成绝不妥协的对立,导致关原大战爆发,三成率领的西军与家康率领的东军摊牌对决。从关原大战绵延到冬夏两阵,这时期我痛心落泪之多、悲哀持续之长,并不亚于我家灭亡时候,我甚至有点怨恨三成,尤其因为他那份过于愚忠,而近乎于“死忠”的偏执,加上淀殿的固执不退让,使很多家庭遭受了不幸、不少人死去、更多人备受苦难。三成死后也没多久,丰臣家族旋即垮台,十几年间,天下被家康父子取而代之。虽然世道看上去终于太平了,却似乎并没因而变得更好,只不过恢复了有些人想要的死气沉沉般“岁月静好”,我曾听闻辉元在长州问:“万马齐喑,死一样寂静,好在哪里?”义弘他们家族在萨摩也发出同样质疑,元亲的残余家臣后代在土佐那边天天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