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言未迄,头裹乌巾的长须之人闷哼一声,刀已落地,自捂伤手一惊欲退,却被信照伸刃临颈,笑觑道:“你叫破军?”长利挺戈指躯,在旁憨问:“凭什么?”
“凭突厥之强势兵威,”黑须先生浑若无视身后之戈,只瞥信照一眼,低哂道,“如果跟我混,你还可以取名叫‘杀阵’……”
信照摇头微笑道:“好教先生得知,我叫信照。不需要改名,原先随养父之家姓,是谓‘中根’,意为根在中原之地。”长利绰戈在旁憨然点头道:“我哥不许他改姓氏,他是我们家的,很罩得住,是不是?”
“你们这些莫名其妙的家族,”黑须先生皱眉说道,“世家子弟,从来靠不住。给你个机会,重新做人。我们突厥民族不问家族出身,一起打天下,就成一家人……”
“听说他母亲或父亲是黑山一带的塞族人,”信孝闻着茄子,侧头对我悄言,“父母当中有一个来自黑山老妖的故乡那边,却跟突厥人结亲,有一半西域游牧民族血裔。至于你旁边那个老瞎子,他就是个突厥人。不过也有传闻称其有一半阿喇伯血统……”
“不需要咬耳,我听着呢。”慈祥老者转面说道,“不怕你们取笑,我和他一样生于战乱之世,本就出身寒微。士兵们打起仗来,需要找当地女人解闷,此后就有了我们这些战乱之儿。然而英雄不问出处,比起那些靠父荫爬上高位、骑到人们头顶作威作福之辈,不知强多少……”
有乐在旁笑道:“虽说妈妈没被士兵强搞才生出我们,除了这点跟你们不一样,其实我们出身也不高。不怕告诉你,我家以前是种瓜的,偶尔也当神棍,帮村民跳大神,扫扫宗祠、搞搞祭祀什么的……如果要论出身家世,最好是抓宗麟来批斗,因为他出身好过咱们。而且这家伙从四岁就当大官,连我哥都看不过眼,觉得太说不过去了。”
“我们也觉得确实说不过去,”黑须先生捧着手中罗盘,抬眼寻觑宗麟身影,皱眉说道,“大家打拼这么辛苦,从来跌摸滚爬,身为草根处在最低层,生来就命贱,不指望躺赢。你凭什么四岁就当大官?”
虎头虎脑的小子也推搡道:“对呀,你凭什么?我拼得这么辛苦,熬到十来岁才有官做……”我忍不住蹙眉说道:“公公,别推他。”虎头虎脑的小子恼道:“又这样叫,‘公’你的头!”
宗麟一巴掌搧他帽飞,啧然道:“吵什么吵?别妨碍我找手杖,有谁看见先前丢去哪里了……”黑须先生愤然发指,逼近而问:“你凭什么四岁就当官?靠父荫是不是?我平生最痛恨这种人……”宗麟冷笑道:“我会靠父荫?他没抢我的就不会死!我从小最烦别人跟我争抢东西,你是不是拿了我那根手杖?”
有乐劝说道:“你快把手杖找出来归还给他。宗滴这厮很自私的,就算是他生父和异母兄弟,敢起意抢他东西也会被立马干掉,何况你?”黑须先生抬手,一耳光掴开他,随即伸着罗盘,惊疑不定的说道:“指针越转越快,谁晓得这又是怎么回事?”
宗麟伸眼来瞅,随即哂笑道:“你拿的这玩艺显然是看风水或者测异捉妖之类的名堂,用它来看方向根本不靠谱。还不如我这袖珍的航海罗盘好使……”说着,掏出一物托在手上,忽亦惊讶道:“咦,我这根指南针不动了。是不是坏掉啦?”
“我掌心托盘上这根测异针也不动了,”黑须先生不安道,“此地妖异指数爆表。”
“是吗?让我看看……”虎头虎脑的小子拾帽儿戴好,突然伸手将罗盘抢去,只看一眼就扔掉,远远抛去草丛里,笑道,“这东西没什么用。”
黑须先生面笼怒气,正要抬掌打去,虎头虎脑的小子突然晃到慈祥老者背后,搧他脑瓜一巴掌,说道:“你拉着我媳妇干什么?脸还贴得这么靠近,分明是要沾我便宜,识相就放开手!”
慈祥老者倏然转身,抬起袖铳欲击,我忙推开其手,说道:“哎呀,先别闹了。留心那边又有动静!”
长利伸戈朝草坡那边迷雾漾动之处指了指,说道:“幢闪之影掠雾晃过。似又有人来了!”宗麟微一蹙眉,低哼道:“已经到了。”长利一怔转觑,背后悄临数道参差之影。有乐拉他忙退,说道:“乱望什么?在你后边。”
“御无敌,”慈祥老者竖起耳朵,凛声问道,“也到了吗?”
我投眸悄觑,火把光亮闪耀下一班悄立烟雾中的披罩亚麻大布之人默不作声,晦暗难辨的刺紋面孔笼罩着说不出的诡谲阴郁之气。
草丛间蓦有惊鸟飞起,似受袂风掠草所扰,扇翅急翔,掉下翼羽飘坠而过眼前,引我转眸而望。但见一个披裹亚麻大布之人随手探攫,似连看也不看,晃指撩向空中,抓握飞鸟。那人未瞥一眼,漫不经心的将鸟捏死,抛于我脚边。
我恻然移足之际,宗麟在畔低叹道:“旧时王谢堂前燕,命运也和乱世宗族一样吉凶难测。所谓‘王谢’,指的是六朝望族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之合称,此后成为显赫世家大族的代称名谓。涌现过诸如王羲之、王敦、王导、谢安、谢玄、谢灵运这些杰出人物,他们及其后继者于江左五朝权倾朝野、文采风流、功业显著,因而彪炳于史册,成就了后世家族无法企及的荣耀。王谢两家为晋朝建功立业,在当时风光无限。这些高门世族虽为后人所嫉羡,昔时世家巨族聚居之处乌衣巷口的燕雀和桥边野草其实更知时代潮流起落、夕阳西斜是何光景。然而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人仍念念不忘旧日荣华,是为执迷不悟。”
“念念不忘的并非荣华。”黑须先生仰天兴嗟,瞥看雾中悄立的披罩亚麻大布之人,摇头说道,“仆固家族有恨。”
“回纥可汗是唐朝名将仆固怀恩的女婿,”信孝闻着茄子,侧头对我悄言道,“仆固怀恩自从安史之乱以来,英勇力战,全家为朝廷而死者四十六人,女儿出嫁回纥,得回纥兵入援,收复两京,平定河南河北,功大无比。而反为人诬陷,怒而上疏自讼,却遭权奸一逼再逼,本无叛乱之心,最终竟被逼反。那些躲在背后阴冷冷的眼神使仆固怀恩不寒而栗,这不但让他委屈万分,更令他悲愤不已,不得不奋起反击。仆固怀恩的母亲责怪他不该造反,提刀追着要杀他,然而由于已是备受猜疑,他害怕全家被杀,最终无奈举兵数十万与郭子仪对阵前夕,仆固怀恩中途遇暴疾,死于鸣沙。这位官至中书令太子少师的名将命运唏嘘,包括儿子在内他家族四十六人死于国难,可谓满门忠烈,其出嫁二女和亲回纥,推动回纥借兵以平安史之乱。却遭到宦官骆奉先陷害,竟然要灭其族,被迫举兵反抗,在青铜峡殒落之后,背负反贼之名,其家族残余后人不得不抱恨远逃。”
“不需要多说,”黑须先生叹道,“恨就一个字。有的仇太深了,多少年代都化解不开。别人帮你干了这么多够意思之事,亲属纷纷为国殉难,你得救之后给他来这一手,灭他全家全族?于情于理,说得过去吗?”
随即转向宗麟,捻须引见雾中悄立的披罩亚麻大布之人,说道:“此六位是仆固一族的后裔,皆为‘西圣’传人,属于刀马驿路最犀利的‘遁甲奇兵’。有些人爱渲染仇恨,然而谁跟谁没有仇?你有你看不开的国仇家恨,他有他的。真要放不下,谁也别说谁!”
“仆固怀恩是丁零人,仆骨部落世袭金微州都督,这位古代仆固族的唐朝将领为人忠勇,大破安史叛军。”信孝嗅着茄子,侧头对我悄言道,“从而出将入相,却被宦官骆奉仙、鱼朝恩等谗于朝廷,乱扣帽子,逼反一门。他是凌烟阁第一功臣,被迫起兵反唐,皇帝却说不怪他,反而替他惋惜,自责地说:是朕对不起他。”
长利憨问:“后来他们怎样了?”
信孝转头说道:“丁零人远于汉代就从北方辗转去俄罗斯那边流牧然后又过来,曾在中原建立翟魏王朝。由于丁零人善于制作和普遍使用高辘大车,故晋以后的中原人又称丁零为‘高车’。曾经称霸一时的薛延陀、回纥、突厥及蒙古部族里的汪古、克烈等部均为丁零族的后裔。仆骨部落残余族人跟随突厥人离开唐朝西迁之后,其中一些信奉萨满教,以及改信东正教的族人翻山越岭迁往俄罗斯和欧洲。”
“总而言之,”黑须先生目露精光的说道,“他们很能打。谁不服就试试?”
信雄蹲身拈起那只鸟看了看,又忙不迭的扔掉,躲去我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