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似觉我看到他这般模样或会不安,便垂下额前数绺长发遮挡半边脸,其另半边脸却又眉清目秀,转朝我和颜悦色的说道:“天色不早,请让末将护送两位殿下回去。至于那只潜入我们防地的蛙妖,我的部下会搜它出来,杀掉。”
我环顾四周,看见好些披着黑色雨衣的持弩人影在蕉林里穿行出没,惊魂稍定。名叫一丰之人向我拜道:“先前听闻夫人为我们军师重虎大人仗义执言,重虎大人麾前众将无不感佩。都想找机会当面拜谢,这便顺道到我们营地那边小歇一会如何?也好为夫人更换干净新衫,两位殿下都湿透了,怕要着凉。”
信雄问道:“你们营地远不远啊?我要温酒吃,然后去斩华雄……啊不是,斩蛙妖。”
“蛙妖应该来了几只,”河边草亭里有个垂钓之人闻听信雄一路嚷嚷,头没回的说道,“先前数处皆有闻报,至少发现有三只潜来了咱们这边,伺机有所图谋。当此情势之下,两位小殿下还是不要出来玩耍了,回园子里去更安全些。”
“不行,我要学关公温酒斩华雄。”信雄挺胸展示肌肉,挨近给那个雨中垂钓之人看毕,收了肥壮的胳膊,说道,“就缺一把好刀!你们可不可以赶快给我做一把青龙刀。要大的那种,七十二斤或八十几斤最好,抡起来够劲儿……”
垂钓之人说道:“不要相信那些说书戏文上吹的夸张之辞。上战场拿着几十斤重的家伙砍不了人,反而玩死自己。”随即提竿,从河中钓起一条大鱼,甩将上岸,转面微笑道,“今天我们就吃鱼,看我亲自给你们做一手好鱼!”
信雄跑出去抱鱼之际,那人搁下钓竿,转身现出仙风道骨之态,向我拜道:“在下仙石秀久,仰慕夫人为重虎仗义出头之德,盼能有机会为夫人效犬马之劳。”
后来我了解到此人出身美浓,原为信长岳父家臣,岳父家族灭亡后,投靠清洲,服侍秀吉。早年信长被包围狙击,秀久跟随秀吉殿后掩护,以及后来在三方原大战表现出色。在对浅井的姊川之战,还曾杀掉冲入秀吉营地的敌方武士。在秀吉帐下侍奉之时,他屡建战功。后来秀久被任命为大将,独领大军,先后两场大败,渐渐使他走了下坡路。
他与元亲的主力交战,在“引田之战”虽然仙石秀久曾占有上风,却在经受元亲猛攻后,终被攻下城池。仙石虽然败阵,但因敌我态势悬殊且未犯大错,因此秀吉没有追究他责任。四国征伐结束后,秀久获得增封十万石领地,成为较大的诸侯。
天正十四年,秀吉任命秀久与元亲和十河存保一起率领九州征伐军,渡海作战的时候,听说仙石秀久为了抢功制定了有勇无谋的作战计划。依据这个计划作战的征伐军被家久所率领的九州军彻底击败,包括元亲的嫡子信亲,十河存保等很多有名的武将因此战死,震怒的秀吉没收了秀久所有领地,把他放逐山野。
在那之后,我收留了他。经过家康的求情,天正十八年小田原征伐之时,以客将的身份参加了秀吉的军队,他穿著挂着铃铛光亮灿烂的铠甲,建立了出众的战功,以致关东留下了仙石原这样的地名,就是他当时奋勇作战的地方。根据他的功绩,秀久得到五万石的领地,重新位列诸侯。后来又因建造名护屋城有功,获得从五位下越前守官职。文禄元年又因建造伏见城有功,获封为五万七千石大名。
他常跟我混,有饭吃饭,有粥喝粥,从不抱怨。在秀吉死后正式成为我们家的家臣,跟秀忠一起。秀忠担任将军之后,特别重用仙石秀久。虽然在九州征伐时制订了鲁莽的作战计划,秀久并非最大的责任者,不过据说最先从敌前逃亡的人就是秀久,因而他总是名声不佳。秀忠并不在乎,因为他自己在世人那里也一样“名声不佳”。
表面上看,仙石秀久和正信、正纯父子,还有柳生家的宗矩他们属于秀忠父子的家臣,然而就连秀忠他父亲“大御所”家康也不好意思这样说。毕竟这些其实是我身边的人。有了他们,我才敢去三河那帮“远三凶徒”的窝里住下。而依靠我,他们得以到家康和秀忠父子身边大展才干。我们互相依靠,在这残酷的世道之中挣扎着存活了下来,或许还活得不差。
我身边这些人,尤其是正信,获得了家康信任以后,他与家康的关系显得不寻常,甚至家康也提及正信是他的朋友,这种并不简单的关系使世人感到了疑惑。因此家康在幕初的大久保长安、忠邻事件当中,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正信所影响,也巩固了正信在幕府的势力。而他和家康死后,后世的人评说他为“家康的智慧袋”,意指是家康的智囊,人们认为家康的决定不少是由他决策出来的,世人普遍认定正信为家康夺取天下的参谋。
家康死后的一年,正信病重而在骏府城死去,终年七十九岁。他育有三子,长子是正纯、次子政重、三子忠纯。其奸诈的长子正纯继承了他的领地,后来更增封至宇都宫十五万石。看上去不奸诈的老二政重一度成为直江大人兼续公的婿养子,后来改侍前田家。模样老成的老三忠纯一直黑着眼窝跟着我,每次我看到他家这些孩子,我就想笑。就连家康和秀忠父子见到他们的样子,也很纳闷。
“看看你们的样子,”一身黑袍、蜡样面孔的如水柱着拐杖,在草亭外纳闷道,“溜出去跑江湖没跑成,才跑了半天就成为这副落魄的德性啦?”
信雄用手抓着鱼头啃得满嘴油腻,瞪眼道:“你再敢乱说,就打你死掉。”
如水拿了干净衣服缓慢走进来,搁在一边,找地方坐,眼望着我,皱眉说道:“你别跟信雄混,还是乖乖回去跟有乐好。”信雄啃着鱼头骂:“你再说,我就打你死掉!”
秀久连忙起身让位子给如水坐,说道:“先吃鱼先吃鱼。这鱼大,肥美多汁。今儿我总算钓到一条……”
“天气一坏,我这条腿就疼痛难当。”如水揉着腿,苦着脸坐到一边,摇头叹气。“唉,活着真没劲!”
我想了想,找出一盒膏药,转身帮他搽涂疼处。如水纳闷地瞅着我,问道:“什么膏来着,起初感觉凉凉爽爽,随即里边热了起来。”
“捡来的药膏,”我伸递给他,觉得搽过了这些黑糊糊之物,他应该会舒服很多。“给你拿去搽腿,用来医治伤筋断骨什么的,大概好使。”
“还用说?”如水揣起了药盒,冷哼道,“黑玉断续膏?我也听说过此物管用。当初被你那老同门村重弄折我这条腿时,若能立刻敷上这药膏,我何至于会落下如此痛苦?”
秀久斟酒给他,恭敬地端盏过来,说道:“药后一杯酒,效果更好。”如水拿杯看了看,饮了一口,皱眉说道:“这酒不好,喝我这个。”掏出腰后一个葫芦,随手扔过去。秀久倒酒品尝,赞叹:“似是村重的家酿,果然好醇的味道。没想到你还随身带着它……”
“他送过我一车,还吃剩几瓮。”如水冷哼道,“每次喝他家酿的老酒,我就想起被他弄折之腿。你猜是何样心情?”
秀久唏嘘道:“然而你们同属耶稣会的老教友,没想到你去劝他打消反叛之意,他竟会狠心这样对待你。”
“耶稣会又怎么样?”如水没好气的说道,“永禄六年,三好长庆偕同家臣松永久秀等七十三人在堺地受洗。他们全是教友,后来不也自家窝里斗,彼此互杀起来,谁给谁讲情份?尤其久秀,毒死或谋害了多少同道?就连默许传教的义辉将军,他也不放过。”
那是京畿最混乱的时候。天文十八年,将军义晴病死。三好长庆以四弟十河一存为先锋进攻晴元。晴元大将三好宗三战死。晴元转向有姻亲关系的南近江六角家借兵,双方在京都展开混战,死伤惨重。先是在同年七月长庆命三好长逸和十河一存进攻京都,被晴元军以洋鎗伏击,然后长庆亲率大军杀入京都,新继任的将军义辉随六角家族的定赖逃往朽木。
我出生的次年,弘治二年七月,三好长庆、三好义贤、安宅冬康、十河一存四兄弟在父亲三好元长的丧生之地显本寺,于忌日当天举行一场隆重的祭典。那是三好家族强盛的时期,然而总有走下坡路之时。永禄四年五月,三好四兄弟中最为年幼但最为英勇的四弟十河一存在前往温泉途中落马伤重不治而殁。永禄五年四月八日,高政与六角军联合进攻和泉,素为长庆倚重的二弟义贤战败身死。
长庆与久秀等七十三人受洗那年,三月一日宿敌晴元病逝,而三好长庆也在接连失去两个弟弟的打击下身体急速衰弱起来,政事尽为家臣久秀所控制。久秀忌惮长庆嫡子三好义兴武勇能断,日后继位自己恐将大权尽失,索性将其毒杀。据说此前十河一存的暴毙也有他有关。
由于此事为安宅冬康所知悉,所以久秀又于翌年在已病得精神恍惚的三好长庆面前进谗言,诬告其弟安宅冬康意图谋反。长庆大怒之下,命安宅冬康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