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伸着头愣望,目光疯狂之人在那堆或立或坐、呆若木鸡的人当中朝我招手,叫唤道:“你也过来,站到我身边。”夕庵等一班老家伙纷声劝阻道:“主公,这儿全都是大老爷儿们,混进来一个女人不合适吧?咱们排列刚刚好,若再加上她就太违和了……”
“什么不合适?你这老家伙的‘月代头’更违和,你看我周围哪有几个‘月代头’?”目光疯狂之人拉我入列,冷哼道,“别理夕庵。他整天忽悠我理‘月代头’这种难看的发型,我绝对不会上当。一点审美的眼光都没有,还能相信你们?况且这妞儿她男扮女妆……啊不是,她女扮男妆,发型服色既自然、又有英气,站到我旁边很漂亮。论位份、讲资格,你们谁敢说她不够格,拿出来比一比?光比身高都高过你们这班老家伙!”
趁大家忙于排列队形,秀吉先已悄悄刮光了脑袋,伸头给我们看,笑道:“我已经抛弃‘月代头’了。告诉你们个秘密,赶快写进家史,让后人知道,其实家康他自己也不是‘月代头’!他说将来年老以后、头发变少,或许会考虑,然而从少年到青年,我们认识的家康都不是‘月代头’。我们主公就更不是了,信玄也不是,他从前是‘总发束髻’、上年纪以后剃光头当和尚。”
友闲过来帮着安排,让我站到他主公肩后,也就是第二排靠近目光疯狂之人的位置。我刚站好,后边有几人叫苦道:“她太高挑,遮挡住我们脸了。”友闲没办法,改换了好几个位置,后边都有人叫苦,最终只得将我拉到前边,让我蹲到他主公跟前。五德那只小狗也跑过来一起蹲在目光疯狂之人膝下,我低头寻觑不见它嘴衔镜子,难免纳闷儿。
信孝从股后悄悄拔出一个茄子,伸到面容庄严的前久大人鼻下。前久伸袖正要递什么东西给目光疯狂之人,见我转脸过来,便朝我使眼色示意,似要我帮他把袖下之物接过去,然后交给目光疯狂家伙。我探手欲拿之际,前久大人脸上被茄子伸来撸了一下,陡吃一惊,鼻际闻到异味,忙不迭地摆头避开,伸刀之手向前杵到我掌间。
目光疯狂之人突然吃痛惊叫:“哎呀,谁伸短刀过来戳我腿股一下?”转面一瞧,变色道:“前久,你……”前久大人慌忙辩解:“不是!刚才我捡起你由于手抽筋掉落之刀,想瞅隙儿悄悄交给她帮着递还给你,不料交接之际,突然冒出个气味可疑的茄子搅了局……唉呀,总之你看,刀在她手上,不是我戳你的。”
“不是我,”仗着手快,我先把刀子又塞回前久大人手里,随即摇头说道,“是他干的。刚才我明明看见他手一伸,将刀子向前杵过来。”
“你不要这样!”前久大人严肃地瞪着我,正色道,“为了暗助甲州的胜赖,竟然伺机谋杀右府大人。幸好我眼疾手快,及时夺下你行刺的凶器,阻止了你图谋不轨的行径。”
说着,抬手搧了我一耳光,义正辞严地起身指斥:“有近卫前久在,任何宵小之辈休想诡计得逞!尤其是今川家的女人,就像家康老婆筑山,总是念念不忘要为义元报仇。大家别忘记了桶狭间那笔帐,因为就算你们忘掉,他们家的女人也不会忘却。此乃蛇蝎,别疏忽大意,让她们靠近你!”
身为精于算计的官场老手,前久以为把女儿“中和门院”送去宫里当女御、并生下了后来的皇上,他就稳立于不倒之地了。然而没多久就到了秀吉、信雄、家康登场争霸的年代,前久发现不论谁赢,他都输。这当然是由于他得罪了我的原因。但并非因为今日之事,而是日后还将有事发生。
天正十二年,“小牧、长久手之战”两雄相争,自感处境危险的前久逃离京都避难。直到两家的议和成立之后才回到了隐居的宅邸。
随即发现檐外似有远州之鹰飞巡,前久连夜搬了家。听说他后来一直隐匿在银阁寺,自称晩年别无所求,唯盼“远三凶徒”别找上门。前久是玩鹰老手,宗矩说他此后常望着檐外天空辨认哪些鹰可疑。宗矩是四位“大目付”之一,他们与我身后的正纯分工有细微差别,主要职责是监视诸侯藩主与朝廷及幕府大臣们的一举一动。多年以来掌管那些忍者斥候的,正是“目付之首”宗矩。所以即便是将军底下执掌政事的“老中”们或朝廷“大老”,也非常惧怕“大目付”。早年宗矩和正信、正纯父子他们就已经干这类勾当了,并没有等到江户时代才如此。所以前久寝食难安,也可想而知。
由于我不肯原谅他,秀吉与家康皆表示无可奈何,前久又自感处境不妙,从银阁寺躲去了东福寺。
或许他觉得别人不至于敢在那庙里动他。其实未免还是太想当然耳,真要动谁,躲进皇宫照样揪出来。后来我连万里小路充房都揪出来处以流刑,何况前久。他女儿生了皇上又如何呢?我们家孙儿的奶妈阿福一进宫“婉劝”,就直接让这个皇上退位了。
不过我听说此寺还是很漂亮的,值得呼朋唤友来玩。毕竟这是京都五大寺院之一。我老家翁的亲家和寿桂尼的娘家人曾告诉我,嘉祯二年,我们家祖上那谁就已把这庙拿来充当家族的家庙,身为左大臣的他开了先例之后,家族的佛事多在此寺举行。约过了百年,摄政九条道家从东大寺和兴福寺两座名寺中各取一字为名,把我们家的这个庙命名为东福寺。
东福寺是京都最大的禅寺,临济宗东福寺派的总院,其建筑体现了禅宗风格,赏秋时节往往红叶辉映。
临济宗从中原传入我们这儿,何止盛极一时。临济宗属于禅宗之南宗五个主要流派之一,自洪州宗门下分出,在黄河以北的镇州滹沱河畔建临济院,弘倡“般若为本、以空摄有、空有相融”的禅宗新法。这种禅宗新法因义玄在临济院举一家宗风而大张天下,后世遂称之为“临济宗”,而正定临济寺也因之成为临济宗祖庭。
唐代禅师临济义玄主张“以心印心,心心不异”,后世故有“心心相印”一说。义玄上承曹溪六祖惠能,历南岳怀让、马祖道一、百丈怀海、黄蘖希运的禅法,以其机锋凌厉,棒喝峻烈的禅风闻名于世。
我们甲州那边的惠林寺住持绍喜就是临济宗高僧,本乃岐阜人,出身美浓名门土岐世家。
信长令甲州攻伐军围寺堆薪,焚庙烧僧,绍喜口吟遗偈:“安禅不必须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与门徒一百余人,端然圆寂大火中。其所咏之句原为唐末诗人杜荀鹤所作。全诗为:“三伏闭门披一衲,兼无松竹敞房廊。安禅何须劳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
我留意到这一天,前久与光秀目含泪花,并且彼此交换了一个旁人不易察觉的复杂眼神。
后来我到前久藏身的东福寺赏叶之时,前久惊惶不已,毕竟心虚,就悄悄托人给我捎来他亲手书写的诗句:“安禅何须劳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
前久不愧是书法能人,青莲院流的字儿果然有一套。虽说匆促写就,却也章法不乱。我明白他捎这些字儿的意思,随手扔掉,环顾左右,说道:“这只是他抄来的唐诗,并不是绍喜临终所吟的遗偈。”
我依然神情如常地在洗玉涧上的通天桥观叶赏秋,据闻前久听了捎字之人回禀后大惊失色,再要改而另写,自感已经赶不及了。他懊悔没有抄对,无法用为绍喜和甲州我们家那些人报仇为借口,去掩饰他那一贯险恶的心机,和他作下的不可告人之事。
时为庆长十七年,这个从来心机叵测的老者担惊受怕了许久之后,葬身于京都的东福寺。
其实我真的只是来观赏树叶,他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