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嬷合掌喜道:“原来郎君会说她的家乡话。”
颜思齐有些尴尬道:“呃,她说的就是弗朗基话。”
文阿嬷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是,我晓得,我孙儿一回来就告诉我,她是满剌加人和,和你说的弗朗基人所生,给矿主家做婢女。她相中了阿鹏,跟定了他,两个孩子逃出矿山,藏到商船里逃出了满剌加。若不是这丫头会弗朗基话,问到来笨港的船,阿鹏如何能回来呀?”
笨港,就是台湾岛北边的港口,此时确实已有各国海船停泊,补充澹水,交易货物。
“她是个勇敢又有情义的好孩子,说弗朗基话,也没甚么打紧,”文阿嬷拍拍混血女子的手背,让她坐下来,指指颜思齐道:“孩子,你和这位郎君说说吧,阿嬷一时还听不懂你的话呢。”
女子抹了眼泪,看一眼颜思齐,却有些局促。
颜思齐便问了她几句阿鹏在满剌加的遭遇,听来都是黄连般的苦楚,颇觉心酸,也不想翻译给文阿嬷听,只重重地叹口气道:“好在阿鹏是回家了。”
又用葡萄牙语对那女子说:“你丈夫的家,也就是你的家。你看他家人,多喜欢你。”
女子频频点头,主动给客人们斟茶。>>
简陋的石桌前,馥郁的野茶香气中,汉话、葡萄牙语、西拉雅土语交替响起,一时竟不觉得怪异隔膜。
文阿嬷微抿一口茶后,向刘时敏道:“郎君,你们的船,是路过此地回大明,还是要去笨港做买卖?”
刘时敏意味深长地看看郑海珠,又看看颜思齐。
文阿嬷目光如炬,即刻跟了一句:“喔,若有什么不当讲的,老身便不问了。故国来人,相见就是缘分。你们且在村子里修养几天,倘要修船,村里的儿郎们也可助一臂之力。”
……
夜里,郑海珠被安排与文阿鲲住。
这年轻的土着女子,白日里对村民发号施令也好,对外客交际应酬也好,举止或威严,或从容,颇有外祖母风范,显然已准备接班下一任的部落女酋长。
但回到自己的小屋中,阿鲲到底恢复了些许闺中小女儿的松弛情态,加之觉得郑海珠和气亲切,便笑意盈盈地引她来到一只简陋的木架前,观赏自己的宝贝们。
先是一只古雅的木箱被打开,几缕草药气立时飘散出来。
却不是药箱,而是书箱。
阿鲲拿出里头的书,摊在箱子盖上。
郑海珠借着幽微的兽油灯光,细观之下,不由心潮澎湃。
那些书,乃是儒门经典的“四书”,并一本晋人所注的《庄子》,想必是文氏那位渡海而来的宋室遗民所带。
书虽有翻阅磨损的岁月痕迹,但整体品相俱在,可见几代主人多么精心地保存它们。
阿鲲见郑海珠眼里露出惊喜之意,手却缩着不敢动,遂主动翻开《庄子》,指着《逍遥游》中的那个“鲲”字道:“阿嬷,起名,我,大鱼。”
然后将书递了过来。
郑海珠赶紧先把兽油灯挪得远一些,又满怀敬畏之情捧住书册,坐在屋内的泥地上,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在膝头。